山海有归处 上(95)
符衷的耳朵上戴着小小的耳钉,在黑夜里闪现出银光。季垚把手从被子下抽出来,食指极轻轻地拨弄着他的耳垂。冰凉的触感从心上滑过,像含着冰块,让燥热的躯体冷静了下去。季垚久久凝睇着符衷的面容,笼统而满怀期待地盼望着诗情画意的爱情。清醒的季垚和昏睡的符衷,他们做着相同的遐想,不消说得,这遐想无时无刻不唤起他们心底的柔情和回忆。
抱着季垚肩膀的手动了动,但没有离开,反而收得愈发用力了。符衷挨近脑袋,把季垚整个搂在怀中,他是那么的害怕失去,他满心甜蜜,却又充斥着痛苦。符衷的睫毛在梦境里被打湿了,但他没有落下泪来。一直以来他都在做着这样的梦,梦见七月,梦见季垚离开的时节。最开始时他还会因悲恸陡然醒转,而如今他如何也不会再醒过来了。
符衷稀薄的意识里感受到自己的下巴抵住了谁的头顶,那个夜晚的梦境弥漫着海盐的香气。
季垚悄声摸起旁边的手机,将灯光调到最暗,他怕符衷被光线照醒。季垚在微博上写了一句“晚安”,刚发出去后,符衷的手机就亮了。微弱的光晕打在天花板上,羊羔皮上挂着干花。季垚在他的怀抱里等了很久,那个ID始终没有发评论。他静静看着符衷的手机渐渐暗下去,房间再次陷入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
他把微博删掉,将手机塞回枕头下。季垚想着心事,微微侧着身子,悄悄把自己的头挨在符衷的颈窝中。他想着想着就睡着了,睡得沉沉的。
*
陈巍和何峦去逛商场,何峦抄着衣兜站在橱窗外探看。壁灯晕出橘黄色的光束,模特穿着鲜亮的衣装,脚边铺满了应景的玫瑰花。陈巍兴致勃勃地拉他进去,把一条驼绒围巾挂在他脖子上。
“这个颜色好不好看?”陈巍把他挪到镜子前,抬手帮他围好,稍作整理,“天气越来越冷了,你居然连条围巾都没有。你以前怎么过冬的?”
围巾拢着何峦的脖子,衬得他鼻挺眉高。何峦长得骨肉匀亭,脸上的线条和棱角一横一竖都抓人眼球。陈巍双手搭着他的肩,站在身后踮起脚往镜子里看。他又嫌何峦个子高挡住了视线,只得矮下身子灵活地钻到他面前去。陈巍和他面面相对着,给他抻平褶皱,最后心满意足地抬起眼睛扫了扫何峦。
“倍儿精神,就这条了。”陈巍欢天喜地地要叫人过来把围巾包好,何峦却拉住了他的手。
“我不习惯围巾,扎着脖子难受。”何峦说,“所以我不怎么会戴。”
陈巍反手捉住他手指,让他自己摸了摸胸前的围巾,求证似的说:“怎么会扎人,这是软驼绒的,跟丝绸一样滑!北京的冬天风大,要是吹凉了脖子小心得心脏病!”
他咧着嘴笑了笑,松开何峦的手腕,带着他往柜台走去。陈巍飞快地结了账、付了钱,还未等何峦反应过来,他已经提着袋子站在门口等他了。何峦推开门走出去,凛冽的冬风有一搭没一搭地吹在他面颊上,而被围巾裹住的地方却暖洋洋的。陈巍见他过来后就笑了,抽出手帮他拉好衣襟,扣上牛角扣:“你看看你,漂漂亮亮、光彩照人。”
商场打烊了,两人决计一道回时间局去。他们并肩沿着街边的杜仲树往公交站走去,空气中弥漫着甜滋滋的香气,处处华灯灿然。寒凉、芬芳的空气令人神清气爽,何峦惊讶于这个地方何以会变得如此焕然一新、如此迷人!他含着下巴埋进围巾,跟在陈巍身边慢慢走着。他们不紧不慢地聊着天,陈巍则没完没了地把他肚子里装着的一大把好故事往外倒。
“逛了这么久的街,肚子是不是都走空了?”陈巍忽地停下来问他,踩在人行道的边缘打平衡,“想不想整点好东西来填肚子?”
何峦双手插在毛呢大衣的衣兜里,这是件崭新的大衣,同样是陈巍买来当礼物送给他的。陈巍身上的海狸皮短外套、脚下亮光闪闪的漆皮靴子在被何峦买下后就穿在身上了。他们衣着簇新,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喜悦之情,仿佛是城中随处可见的志同道合、意气相投的有为青年。
“你又想吃东西了是不是?开封菜难道还不够你消化吗?”何峦扶住他,帮他保持平衡。
陈巍闻言嘿嘿一笑,一脚踏在地面上,然后耍赖皮似的在原地蹦了蹦。何峦懂他的意思,抬起眉毛上下打量了他一遍:“你这身板为何能装下这么多食物?还一点都不会发胖?”
“你可别忘了我是从哪里出来的。”陈巍轻盈地跳上人行道,跨开步子往对面一家灯火通明的馄饨店走去,“老兄,你要是去试一下执行部的饥饿训练,你就再也不想踏进训练场一步了!”
他们在馄饨店里坐下来,陈巍高高兴兴地一人要了一碗。何峦看了眼时间,说末班车要赶不上了,陈巍却觉得这是小事一桩:“等会儿打车回去,或者干脆就在附近找个酒店住下。”
何峦取下围巾叠好,小心地装进口袋。馄饨店里弥漫着白茫茫的水汽,敞亮的门厅外遮着一扇屏风,黑洞洞的夜晚就在那外面窥伺着他们。何峦只消深深地呼吸了一阵无处不在的馄饨香气,便食欲大增,这下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再说陈巍吃得多不长个了。在等着馄饨端上来的空当里,他忽然说:“今天你给我买衣服,花了不少钱。”
“你也给我买了很多衣服,看我身上穿的、脚下踩的,不正是你花钱买来的吗?”陈巍把碟子里的蘸料调制好,“咱们这不过是互换礼物罢了。我今天别提多高兴了,跟过节似的。”
何峦坐在桌子对面看着他,过了会儿才笑着点点头:“谢谢你。”
两碗馄饨端了上来,清亮的汤水里浮着薄薄的、淡黄色的油花,青葱和紫菜一道浸在白涨涨的馄饨皮里。陈巍用鲜红的辣椒调的蘸酱香飘四座,两人动起筷子把热气腾腾的馄饨送进嘴里,一边吃一边滔滔不绝地讲着他们的未来。陈巍讲到了执行部年终考核,他说他正在为此做准备,满怀信心能在考核中脱颖而出,获得晋升的机会。
末班公交车果然赶不上了,他们吃完馄饨出来时正好看见末班车绝尘而去。不过他们并不感到遗憾,两人互相嘲笑了一番,然后说笑着站在街边打了一辆出租,说要去时间局。他俩坐在后面,何峦看陈巍朝冷硬的窗子上哈了一口气,然后画了一个笑脸。
“你看,”陈巍指着笑脸说,“你以后也要像这样天天笑哦。”
“你也一样。”何峦回答他。
陈巍愣了一下,再笑起来的时候就显得傻里傻气。他朝何峦挨过去一点,硬要拉着他一起玩加手指的游戏。玩到后来陈巍就困了,借着身高劣势,他顺势靠在何峦肩上睡觉。他们此时正在高架桥上,离时间局还有二十多分钟车程。何峦由着他倚靠自己慢慢睡着,出神地望向车窗外一道道奔腾而出、急遽后退的路牌,浮云与他结伴,缓缓游过黑森森的山峦。
*
第二天符衷先行醒了过来,发现他怀里竟然抱着人。地铺的床垫上铺着松软的毛毯,但还是略显硌人。他极其小心地动着被压住的手臂,那条手臂已经被压得发麻、发凉了。他抬起身体,撑在一旁注视着侧身与他相对而眠的季垚,那张平静的面孔立刻激起了他心里炽烈的柔情,怀着寻求真心的渴望,温柔无邪地凝望着他。
符衷把手收回来,挂钟显示现在才五点半,还没到起床的时间。季垚侧着身子睡着,脖子弓了起来,是一种安全的姿势。他们原先一人一床被子,但现在还有一床被子早不知被踢到了哪里去,而季垚却钻进了符衷怀里,和他共覆一褥、共寝一枕了。
季垚身上穿着的缎面袍子是符衷借给他的,但季垚接过去的时候可没作任何推辞。洁白的缎面轧着的花纹,双襟没有纽扣,仅凭一条腰带把袍子系住。随处可见的细密针工表明这是手工缝制的衣服,每一根丝线都非同凡响、独具匠心。睡了一晚上,袍子有些散开了,衣襟耷拉着,露出内里健康光泽的皮肤、沟壑起伏的肌肉来。
这胸襟大敞的样子把符衷吓到了,却让他心里出现了某种甜蜜的骚动。他的手指滑到季垚胸前,情不自禁地倾身靠了过去。他们从没哪次这么近,近得呼吸相依。符衷将手心虚虚地按在他胸膛上,感受着那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搏击。季垚尚在睡眠当中,但他浑身上下无时无刻不充满青春活力,体魄与心灵均属强壮,脸蛋也实属上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