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有归处 上(110)
“还有多久能完全恢复?”
“剩下的30%比较困难,预估要20天。”
唐霖眨动了一下眼睛,点点头说:“差不多,时间有的是。”
身着防护服的研究员打开门走入白光透亮的隔离区里,给唐霁做了检查,然后往文件上记录数据。PHR-17快滴完了,研究员又给他换上了全新的。
“我下去一趟。”唐霖突然说,他扭头看了眼林仪风,“你守着上面。”
“我知道。”
林仪风站在上头,透过观察窗目不转睛地盯着唐霖从侧门走入隔离区。林仪风的鼻子像是用刻刀精雕细琢而成的,瘦得出奇,略带驼峰。他发色黝黑,眉毛的颜色相比之下要淡很多,使得他的眉目都泛着寡淡之姿,看什么都是这副冷漠的表情。过了会儿后林仪风从衣服下边抽出两把枪,分别旋上了消音器,提着它们立在窗户后面。
寂静无声的隔离区内,唐霖绕到病床旁边,把一直放在衣兜里的手抽了出来。他不作一声,静静地站在床边注视着唐霁的脸,手指则反复摩挲着一个藏在手心的小小的琥珀。那枚琥珀一直被他放在兜里,被体温捂得发烫,好像下一秒就要化成一滩稠水了。唐霖搭着双手,然后他脱掉了手套。唐霖的手背上有一条筷子长的伤疤,发白、凹陷,从指根到手腕,把手掌对半劈开。
唐霖抬手对林仪风比划了一个手势,让他走到一旁去把电源总闸拉下来。房间所有的灯全部熄灭了,陷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中,白生生、朦朦胧胧的余光还在人眼前晃,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唐霖关掉了昏睡剂和保护性气体的输入阀,在黑灯后抬起手臂,让一个坠子从手指上挂下来,小小的琥珀在昏暗中摇晃着发出温黄的光晕。
在昏睡剂中止输入后片刻工夫,唐霁便醒转过来。他睁开眼睛,眼前还是黑糊糊的,他的双眼就在黑夜里闪烁着绿松玉色的幽光。这双眼睛是他后来才得到的,能让他在夜里看得更深、更远、更清晰。唐霁张开嘴大口喘气,强劲有力的心脏在胸腔内大力地泵动着,好似他的身体里正在经历着电闪雷鸣。
他用了十几秒恢复意识,判断出自己的处境。唐霁看到了那个发光的琥珀,不过这次他没有再像以前一样发怒了。他躺在床上,望向漆黑的天花板,听着身旁的响动,他知道唐霖坐下了。
“你把我送到哪儿来了?”唐霁问。
“北京,另一个基地。”唐霖拢好衣摆,叠起腿来靠在椅背上,“别怕,不是在乌干达,你没有回到过去。”
唐霁笑了一下:“我倒还想回到那时候去。”
“谁不是呢?我也想。”唐霖说,把琥珀收在手心里,爱惜地护着它,“回到只有我们三个的好时光里。”
“她最近怎么样?”
“我不是早就告诉你了,她很好,也很想念你。”
唐霁默然了一会儿,又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唐霖看着他:“做什么?”
“把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唐霁扭过头望着唐霖的眼睛,两人心平气和得对视着,“你另外还在研究改造人体的技术对吧?在乌干达的时候你就这么做了。”
沉默了好一阵,唐霖才叠起双手放在膝盖上:“我可没去乌干达,给你做手术的是其他人。我早就想这么干了,自从父母惨死之后。咱们虽然不是一个母亲,但你也没比我好到哪里去。”
“说心里话,我有时候还挺同情你的。”
“我不要同情,我早就过了那个时候了。”
唐霁凝望着他,唐霖也没有躲避,黑暗遮住了两人的视线。唐霁再次笑了起来,但笑得并没有什么感情:“所以你只是想复仇对吧?”
林仪风站在上面,关了灯后他就背过身去靠在立柱上,用一块帕子擦拭着枪柄和消音器。他收拢双臂抱在胸前,抬着硬得出奇的下巴,漠然地注视着隔离区里的两个人,自顾自琢磨着事情。
没等太久,唐霖就回答了唐霁的问题:“唐家被人扳倒,万不得已退居次门,我是唐家家主,我当然要为此做点什么。报复罢了,谁不是在复仇,谁不是夜夜活在噩梦之中。”
“那你利用我是想干什么?”唐霁反问回去,“为何不直接出击,去找当年打倒你们家的人复仇呢?”
唐霖绷紧了下颚线:“你只管帮我扫除季家的障碍,其他的我来对付,我们要各个击破,再一网打尽。在唐家这件事上,我敢说现在主门里没有一家是无辜的。”
“咱们跟随的组织不过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罢了,难道你现在知道吗?”唐霁转开了视线,“我自打来到你家的第一天就明白了。”
第52章 伤心人事
“知道又怎么样呢?我们都这个年纪了,早就已经与藏污纳垢之地融为一体了。”唐霖翻开一只手掌,他说着放下腿,起身挨近了病床。
唐霁别过脸,闭口静默。唐霖来到他身边,伸出手按在唐霁的肩膀上。冰凉的手沿着唐霁的肩膀和脖子往上摸去,唐霖有意地把力道放得很轻,手指每挪动一寸唐霁的身子就沉静下去。
寂静中谁也不出声,唐霁有些晕乎乎的睡意,像着了魔似的。一个男人的脸在他脑中渐渐清晰起来,却总像隔着一层水雾般时隐时现;倏尔之后这张脸旁边又出现另外一个人——一位生有红艳艳的脸颊、笑意盈盈的妙龄女郎,他看着这两人朝他走来、走来......唐霁感到寒冷,平躺在病床上的身躯轻微战栗着,脑后突然覆上了一只手掌,那手心里丝毫没有温度。
唐霖的指腹摸索了一下,在后脑中心的位置停了下来。他拨开唐霁脑后细密的头发,用指头摁压着那一小块头皮上凹凸不平的地方。顺着纹路摸了一遍,唐霖说:“怎么这么烫?”
“想起了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呢?”
“夏天。”唐霁侧着脸说,他睁着双眼定定地望着某一处,就像身处梦中,“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些年的夏天。”
唐霖抿了一下嘴唇,他觉得自己似乎也被唐霁的话触动了。有什么东西拨动了他的心弦,让他不禁触景生情,仿佛故地重游。唐霖眨了一下眼睛,抬起眉毛点了点头:“那是好久以前了。”
“85-1216-0932-Q-A-0001。”唐霖接下去说道,他调开悬浮屏放在唐霁面前,好让他看得清楚些,“这就是你的新编号。从今以后你不再是形影相吊之人了,你会有很多伙伴的。”
“我觉得我一个人也挺好的。”唐霁把头正过来,将烙有数字的后脑勺淹没在枕头里。
“话别说太早,以后你可就不会这么认为了。”
唐霁躺在床上,全身绑着束缚带,两条手臂上插着细管,蓝色的HPR-17正通过这些软管进入他的身体里。唐霖觉得今天的对话就该到此结束了,他伸手按开了昏睡剂和保护性气体的输送开关。唐霁垂着睫毛默不言语,当他被药物催着快要陷入睡眠的时候,一些久远时代的印记扑面而来,他怅怅地闭上了眼。
脑中的电子芯片嗡嗡运转着,闹得他晕眩不已,全身没有哪一处不灼烫得厉害。惊人的热度好像要烧干他的皮肤,连带着他全身的血管都从皮下鼓了出来。他看见了什么人,而对方也看着他......唐霁弄不明白这究竟是甜蜜又恐怖的幻觉,还是他所经历过的现实。
站在床边的唐霖驻足沉思着,他捕捉到了唐霁身上的每一点变化,他想抓住点什么,他也知道自己匮缺的是什么。上层,林仪风站在观察窗后面垂手提着枪,隔着玻璃看了进去。房间里的景象尽收眼底,连最黑暗的角落也一览无余。在唐霖注视着唐霁的时候,林仪风也注视着他,注视着唐霖的后背。
“不要一味躲进黑暗,黑暗让一切毕露无疑。”林仪风忽然想起自己儿子的某本书上有这么一句话,儿子还把这句话写了下来。
在看见唐霖戴上手套准备离开隔离区时,林仪风去把电源总闸拉了上去,隔离区里重新来了电。唐霖收手把琥珀放进衣兜里,背过身揽着长衣的衣襟离开了病床,强烈的灯光把他的影子都照没了。林仪风把枪收回风衣背后,见唐霖正从打开的封锁门后走出来,胸前白色的衬衫有些晃眼。他打着领带,胸下的纯银别针上雕着一只长有鹿角的狼头,狼的眼睛好似活灵活现的那般闪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