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有归处 上(154)
“你怎么了?”司机问。
唐霁闷哼了一声,扭过头看坐得远远的司机,闭上眼睛说:“头有点疼,出来冷静一下。”
“你经常这样吗?”
唐霁沉默,隔了很久才曲起一条腿,搭上手臂:“你从哪看出来的?”
司机抱着膝盖,抹掉眼尾残留的泪痕,说:“在河边休息的时候你不也是这样,我那时以为你是晕车。”
唐霁听了这话很轻地笑了一下,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司机看他笑,垂着头不说话,脚尖搓着面前的雪,把一片枯叶踩得稀碎。他时不时咳嗽一两声,被灌了伏特加,脑子晕乎乎的。
“刚才灌你酒,”唐霁突然发话,“动作太激烈了点,对不起。我是想让你喝酒暖暖身子,天太冷了。”
司机抬起头看他,头上戴着皮毛帽子,鼻尖冻得通红。西伯利亚的夜晚冷得滴水成冰,他使劲捂着自己的手,呼出的气息全都变成了白雾。胃里有烈酒在烧,暖意传到四肢百骸。
“哦,就算你这样说,我还是不能就这么原谅你。”司机站稳自己的防线,就这么原谅他?亏本。
唐霁料到小司机没这么容易原谅自己,他点点头,说:“以后我对你好一点,你只要不妨碍我就行。”
“没以后了,我已经把你送到了地方,我该回家去了。”
唐霁甩着手上的匕首,神色还是冷冷的,但少了些凶气,他等疼痛散下去一点,才转头看着司机的眼睛:“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司机撇撇嘴,心想这还查户口呢?嘴上却如实回答:“我叫宋尘,今天刚满十九岁。”
唐霁一惊,原来今天是他生日,那自己之前对他的作为,还真是让人伤心,唐霁默然。半晌他起身从车里拿出两瓶酒,把杜松子酒递给宋尘,在他旁边不远处坐下来。
宋尘抱着酒瓶子,杜松子酒清冽甘香,那边唐霁朝他举起手里的伏特加,用他惯用的冷淡语气别扭地说:“生日快乐。”
“嗯。”宋尘很小声地接受了唐霁的祝福,唐霁摸摸自己的后脑,大概想不到什么话说,只得转过去喝酒。
喝一口杜松子酒,宋尘吸吸鼻子,寒冷的空气冻得他眼睫毛上全是冰晶。他抱着膝盖看着远方的山峦,耳朵通红,想到自己即将离开身边这个男人,他有点兴奋,但更多的,却是不知从何而起的惆怅。
“爸,我回来了。”
林城回到家,打开门站在玄关换鞋,抬头看客厅里的时钟,是晚上九点过。穿着睡衣的男人正坐在沙发上看今天最大的新闻,宽大的江景阳台上摆满了绿萝,窗外灯火连天。
林仪风听见林城的声音,转过头来招呼他,林城换下脚上的鞋,怀里还破天荒地抱着空酒瓶,瓶子里插着三五梅花。
“哪来的梅花枝儿?”林仪风走过去帮他把梅花插进空花瓶,摆在陈列柜上,暖黄的灯光打在上面,梅花生气盎然。
林城拨弄一下花枝,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说:“去世纪广场的时候路过江滨公园,看见梅花开得好看,就折了几朵。它们很好看不是吗?爸爸。”
“天天在外面跑,也不知道给爸爸买点酒回来。”林仪风絮絮叨叨,趿拉着拖鞋去门边捡起林城换下来的鞋子,“你看看你的鞋子,怎么脏成这个样子,全是泥巴草屑,自己拿去洗掉。”
林城把鞋子拿过来,从衣兜里拿出一瓶伏特加酒,塞到老爸怀里:“记着呢,这不就给你带了么,少喝点酒,你年纪也不小了。”
“你小子.....”
林城提着鞋子去洗刷,林仪风在后面咬牙切齿地拧开酒瓶盖,倒进杯子准备开始今夜的一人酒局,林城擦着手从里面走出来。
“你刷完了?”
“没。”林城走到沙发前坐下,“我要看新闻,看完再去刷。放心吧爸,我会刷的。”
林仪风端着酒杯在旁边坐下,林城问起妈妈,林仪风说你妈晚上要上课,过会儿再回来。林城点点头,撑着膝盖看电视,他妈在大学里当讲师,要上夜课。
电视中出现发射塔前的镜头,执行员进舱之前要在合影,这些都是精英,站成一排面对镜头立正行礼,他们是在对自己的国家行礼。明亮的灯光照得每个人脸上都熠熠生辉,远处的雪山长久地静默,人声升入苍穹。
林城一眼就看到了魏山华,他威武的身躯站在人群中很是扎眼,两边站着季垚和符衷,一个是他的首长,一个是他的朋友。其于还有若干执行员,但都被这三个人盖过了光芒。
魏山华接受一位记者的采访,他腰间跨着头盔,站在朗朗的灯光下,浑身都像是在发光。林城看他面带微笑地朝着镜头说话,胸前的雄鹰巨树尤其耀眼。
他竟然有点着迷了。
林城承认,他跑出来看新闻,就是为了看魏山华。他们见过两次,两次都是在卫生间,林城不知道魏山华对他还有没有印象,但自己倒是对他念念不忘的。
林仪风翘着腿用脚尖踢踢林城,林城抖了一下子,忙回神:“有事?”
“咋了?没事还不能跟你说话了?”林仪风放下酒杯,“你鞋子搞那么脏是怎么回事?下田去了么?世纪广场上走一遭能走成这个样子?”
“你还揪着这事不放呢?我这回自己刷鞋,不麻烦你。我去公园摘梅花,踩在土上就这样了。”
林仪风看着自己儿子,将信不信地哦了一声,靠回沙发里,沉默着看电视上的影像,魏山华已经离开了。林城忽然没了兴致,执行员已入舱,接下来就露不了脸,那就失去了看头。
他把剥完的糖纸丢进垃圾桶,起身要去刷鞋,门突然打开,原来是妈妈回来了。
夜间09:25,发射台进入封闭状态,所有地面工作人员均进入防护掩体。武装卫兵已经把所有的记者驱散到危险范围以外,整个基地警戒灯亮起,刺目的红光直冲云霄,一道透明的能量罩从反应堆中升起,把整个基地包裹住,顿时狂风大作,万壑松涛层层入梦,四野朗照清明。
唐霁从雪地里站起身,眺望远处的发射塔,坐标仪像一头巨兽,此时大梦将醒。它发出沉闷的吼声,轰隆如雷霆,脚下的大地颤抖起来,松树上的雪哗啦啦地打在肩头。
“那是什么?坐标仪发射么?”宋尘有些惊奇,跑过去站在唐霁身边,踮着脚张望,面前错叠的树木有些碍眼。
唐霁神色冷峻,绷着嘴角不说话,然后转头命令宋尘回车里坐着,看到什么都不要出来。宋尘被大风吹得有些打头,关上车门后看到唐霁按着对讲机在和什么人大声说话,但总也听不清楚。
“首长,旅途要开始了。”符衷打开休眠舱,转身帮助季垚把箱子放进柜子里。
“这时候还记挂着你首长呢。”山花躺进舱内,随口招呼一句,“三土分寸得很,你不用太担心。”
符衷抿唇笑而不语,他知道首长需要人照顾。山花潇洒地说了声晚安,也不管有没有人理他,轻轻哼着歌关上玻璃舱门。
“你不用帮我了,去休眠舱内躺好,马上要发射了,记得把冷冻系统打开。”季垚轻声嘱咐他,脱掉外套叠好了放在一旁,用钩子固定住。
晚间09:28,休眠室里传来电子男声:“所有人员注意,坐标仪即将发射,请所有人员进入休眠舱,并将冷冻系统开放,你们还有两分钟的时间,请务必遵守规定。重复一遍......”
季垚看看房间那台人机,红色的光点一闪一闪。干净的墙面上显示着孤单的时间,现在是2021年1月27日,21时28分16秒。
符衷看着季垚关上了舱门,才在最后一分钟躺下,面前的玻璃上显示着数据,他开启冷冻系统,整个休眠舱迅速被气体填满,而自己全身也瞬间失去了任何感官知觉。
晚间09:30,石破天惊一声巨响,发射台的机械手臂张开,狂风挟裹着雪尘飞扑而来。尘中,夺目的蓝色气焰喷薄而出,光芒席卷了方圆几百公里的大地,仿佛星辰初升,月落平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