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有归处 上(202)
何峦叫他老师就叫绛曲,这个名字让人联想到菩提子。老师的家乡在西藏阿里的普兰县,他曾在闲暇时对何峦说起过家乡的雪山。
这是来到挖掘现场的第五天,何峦天天穿着防护服在棚子里研究碎掉的石头。吃了一鼻子灰,回去就是陈巍给他打热水洗手洗脸,给擦伤的地方上药。
“小心点,别整坏了。”陈巍在旁边小声地提醒,他作为巡防护卫在江畔巡逻,中午停下来休息。
何峦把他推开一点,说:“不要站在那个位置,你挡到我的光了。午饭吃过了吗?下午还有没有任务?”
陈巍靠着桌子伸腿,无聊地环顾四周:“午饭吃过了,没吃多少东西。下午有一队人要去上游,我得要去护着,六点之前能回来。”
“上游不太平,那地方全是乱石滩,死过很多人,石头缝里全是尸体,他妈的居然有人要去那地方?”
“Who care,他们要去,谁管我们死活。”陈巍朝外面看看,掀起棚子指一指,“就那个方向,山里还有座寺庙,看见了没有?”
何峦停下手里的动作看外面,群山环绕之中果然露出寺庙的尖顶,灯火长明,看起来像仙家的阆苑。
忽然外面有人跑过来在喊事情,这种时候何峦就知道那边肯定又挖出了什么东西要喊人去当苦力,然而大家都推推脱脱,所以一般就是他们这种见习生去。
“上头出邪了!钢钎一打下去就断,钻孔机也报废了一个,挖不动了!”胖子朝绛曲老师哇啦哇啦地说着,几百米外果然很热闹。
陈巍提着枪陪何峦上去,绛曲穿着羊皮衣服走在前头,他是个中年人,学识渊博,下巴上留着胡子,皮肤天生黝黑,架着银边眼镜。
最新的一个化石坑旁围着人群,一架钻子停在坡地上,报废的钻头躺在山脚下,有人站上去往坑里看。陈巍观望了一眼,坑底清理出了不少巨型的骸骨,比之前面几个坑,这些骨头有些碎。
“怎么回事?”七号发掘坑的负责人匆忙赶来,大口地喘气,“挖不下去了?”
胖子戴着对讲机在跟谁说话,看见负责人来了忙上前报告:“前边进行得好好的,岩层中还埋着不少东西,我们正打算要继续扩挖,结果挖不动了,下去就废,已经坏掉好几个。”
何峦简单地看一下地形,此处处于河流滩地,岩层松软,不应该有坚硬石块。旁边一座断块山,岩石纹理垂直地面,是质地松软的火山岩,这东西不应该挖不穿。
在混乱焦急的人群中,只有绛曲显得沉稳,他抿唇凝视化石坑,再抬头仰望四周高耸的云山。何峦知道他的老师一定是在思考,这个藏族的学者,总是显得很神秘。
然而绛曲什么也没说,他只是敏锐地扫视周围来往的人,看到费劲嚷嚷的负责人,然后很快把视线挪开了。
何峦很奇怪。
陈巍突然戳戳何峦的后腰,抬手指着前面,前边的人正在往后退,说:“圣人来了,圣人来了!”
终于看清了圣人的样貌,是个普通的行脚喇嘛,穿着藏式的深红查散,也就是袈裟。他在这样的温度下竟然打着赤足,手中拄着松木手杖,估计是行走山路是用来探路的。
是个老僧,红色的袈裟在雪地里格外醒目,他面上的表情始终淡淡的,在众人的注视中慢慢走到了钻孔机打的眼子旁,徘徊了许久。
老僧只会说藏语,这时候绛曲上前去充当翻译,他对负责人说:“杀一头活牛,牛血顺着这眼子灌下去,过了今夜,就好了。”
作者有话说:
老规矩,明天周五,休息一天~
第100章 一诺千重
负责人一听这话觉得荒唐,要是一缸牛血就能让钻机钻下去,还要科学何用。但这里是西藏,在这样的地方人们总是对僧人很尊敬,就像对雪山的尊敬一样。
何峦站在人群中听到前头的争论,他能看到远远的地方,老僧站在一块巨石上,脚下是发黄的泥滩和粉尘。他面目沉静地对着负责人说话,不急不缓,就像天上盘桓的黑鹰一样自在。
陈巍旁边站着卷毛,卷毛总是和眼镜一起行动,形影不离的,陈巍一度以为他们是双生兄弟。卷毛背着枪,挎着手瞅瞅前面,哧了一声:“科学和迷信撞上了,这就很有意思。”
“他们说了什么?”陈巍随口问,他没有何峦高,找了个碎石堆站上去,巡逻队的队长大声吼他下来。
眼镜把外套绑在腰上,眯缝着眼镜俯瞰偌大的发掘坑,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老僧身上。眼镜咂摸了两下,伸手指点东西方:“下面估计住着江大王,咱们不献点东西下去,大王不会给放行的。”
陈巍斜着跨,摸摸被冻红的鼻子,瓮声瓮气地说:“什么江大王?”
“山有山精,水有水怪,雅鲁藏布江多少万年了,当然有大王。”眼镜撑着腰,眉头拧成一个结,“黄河大王听过没有?算了,一时半会儿也讲不清楚,就这么说吧,水下住着神仙。”
“啥玩意又跟神仙扯到一块儿去了?”陈巍踢掉脚下的碎石子,“别好事破事都往玄学靠,建国之后不准成精。”
眼镜笑一声,笑得很随意,他把手抄进裤兜,朝卷毛的脑袋喊了一嗓子,扭头对陈巍说:“钢钎一打下去就断,那是江大王折断的,咱们这些人青天白日闯人家府邸,是该给点教训。”
“哪有青天白日,太阳早就成过去时了。”
卷毛三两下跳上碎石堆,眼镜抬腿踹他一脚算是招呼,卷毛仰着下巴眺望,他在看更远处朦胧的山梁。山谷中起了雾,这雾潞一直从深山弥漫到河岸,有船经过,船头打着晃悠的红灯笼。
眼镜的脸色突然变了,拍拍同伴的背,招呼他们走下去,等到了平地上,才望着江水说:“鬼船都来了,看来我们脚底下确实是大王府。”
“什么鬼船?”陈巍再次发问,他觉得眼镜今天不对劲,平时闷屁不放一个,今天神神叨叨,“你清醒一点,江上有人行船很正常的。”
眼镜薅薅陈巍的头发,一边惊讶于陈巍的发量,一边指着红灯笼说:“你们两个瞧仔细点,招子长那么亮不见得有用,那船逆水行驶,而且船上根本没人。”
卷毛被他说得有点紧张,胡乱呸呸了两句,取掉枪上的镜筒凑到眼睛跟前看。陈巍站在江岸边看那小船在迷雾中移动,红灯笼悠悠地晃荡,周围的温度突然变低了,眼镜把外套穿上。
“妈的。”卷毛忽然骂了一声,“操,还真他妈是逆水行驶,撞邪了,没人在船上!”
他把镜筒卡回枪上,环顾一下四周,却发现周围不知何时起了浓雾,潮湿阴冷,冷到骨头里去,他打了个寒噤。眼镜把两人拉到后边去,离江岸远一些。
“离水边远点,水下有吃人的怪物。”眼镜说,“雅鲁藏布江的大王要来捉人了,不知道今天我们谁会死。”
“你到底在说什么?”
陈巍把枪上膛,他觉得这雾中有古怪。他还注意到,随着雾气越来越浓重,发掘现场几百号人都噤声了,空气中潮得一抓就是一手的水。
看着像个书呆子的眼镜忽然变得神色严峻,他用低沉的声音说:“听过那首打油诗吗?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从此路过......”
陈巍接下去:“留下买路财。”
眼镜笑一笑:“我们要过大王的路,自然要留下买路财。只不过大王不收钱财,它要的是活牲。江上的船,就是招魂去大王府的。”
卷毛和陈巍突然懂了。
这时人群忽然躁动了一下,很快就平静下去,四五壮汉抬着捆好的活牛从石滩上穿过去。老僧还站在原地,他的身子不算高大,甚至有些伛偻,身上的红色的袈裟却像朱砂一样醒目。
绛曲退下去,站在一旁,固执的负责人由执行员们护卫着撤退到安全的地方。活牛被抬上去,直接生剥了牛皮,一条口子豁开,整张皮就揭下来了。
血淋淋的牛皮还热着,僧人用皮子包了一捧黄沙,然后埋进钻孔机打好的洞眼里,让人抬着一缸牛血就灌下去。一股白烟呲啦一声窜上来,伴随着一股恶臭,随着风飘到陈巍那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