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有归处 上(102)
第48章 六神无主
季垚抬手擦掉下巴上的汗珠,吹了中场休息的哨子,然后去更衣室换了衣服。他只用帕子抹去了汗水,拆掉绑在手上的防护带后就匆匆走出了训练场。他从军官通道快步走上去,路上,他觉得自己的心脉好像连在符衷身上,符衷要是磕磕碰碰弄疼了,自己也会跟着疼起来。一念到符衷腿上有伤,不好走路,季垚就有点儿魂不守舍。
跑上一条长长的斜坡后,他在封锁门前进行了身份验证,门刚一打开,他就迫不及待的侧身穿了过去。转过回廊后一阵冷风悄悄擦过脖子,让他通体发凉,汗水很快就随着冷风吹送而蒸发殆尽了。季垚忧心忡忡地走过了一段路,而后他在走廊的栏杆旁看到了符衷立在灯下缄默不语的侧影。
“符上尉。”季垚喊了他一声,他不常喊符衷的名字,“你为什么自己东走西走?要是在哪跌了摔了,可没人把你扶起来!”
符衷听见了季垚在喊他,忙把四散的思绪抓回来,回神看着季垚几步走到了自己面前。刚刚稳下的心神这下却又被季垚打乱了,符衷一见到季垚汗湿的、泛着健康色泽的脸庞,他的心脏就会不由自主地跳快几拍。符衷扶着栏杆站直身子,稍稍屈了下小腿,笑道:“我很小心的,谁不心疼自己的身体。”
“我可不信你嘴上说的话,我只怕你再受了伤,一并断送了前程。”季垚怪罪符衷擅作主张,不由分说地蹲下身去撩起他的裤腿查看,伸出手指轻轻按了按伤口周边的肌肉。
伤口处有些疼,符衷缩了一下腿。季垚确认无误后才放心地把裤给他放了下去,扎进靴子里。符衷垂着睫毛看季垚细致入微地做着这些动作,名副其实的甜蜜把他的心灵和肉体吞噬一空,好似吸饱了玫瑰的芳香。待季垚扎好鞋带,符衷撑着栏杆俯下身把他拉了起来,说:“您为了何事匆忙上来找我?您出了这么多汗,骤然吹冷风是会伤寒的。”
“我的外套被你拿走了,符上尉,它就在你的臂弯里。”季垚抬起手指装模作样地点了点,“你出来拿着我的衣服干什么?”
符衷抖开季垚的外套从后面披在他身上,替他拢住衣领御寒,却没把手放开:“地上有灰尘,您的衣服干干净净的,沾了灰不好,于是我就随身带着。”
衣领围住了脖子,遮去了凉风,叫季垚的后背不再阵阵发寒了。季垚拉住衣领,垂眼看着符衷的手还停留在衣襟上。季垚转了个视线正好对上符衷的眼睛,符衷望着他无声无息地笑了起来。他们就这样相对着,好像这是情理中事,是势所必然的。季垚心中充溢着的不言而喻是非同寻常的幸福感,但这已不让他感到茫然:“穷讲究。一件衣服而已,弄脏了我也不心疼。”
“您不心疼是一码事,我心疼又是一码事。”符衷帮他套上长袖,扎紧腰带,再一丝不苟地扣好前襟,“两码事,不冲突的。”
季垚抬起手腕理好袖口,抚摸着袖边上象征军阶的银色条环,这几条银边愈发耀眼了,他眯起眼来看着它们。季垚抬起眼皮将视线在符衷俊气的脸庞上扫了扫,他被符衷撩得直入白云深处,仿佛他和他之间真的有一桩为人称道的风流韵事。季垚好一会儿才从美好的甜蜜终回转过来,故作闲话般问起:“你没事走出来干什么?下回如果要走动,打报告,别离开我的视线。”
这话惹得符衷露出了益发愉悦的笑意,他抻平季垚的外套下摆,随后挺起胸膛打了个立正,说:“收到,长官!”
“说说看,刚才我不在的时候做了些什么?”季垚挨在栏杆上,他一旦摆脱了正襟危坐的模样,就变得颇具风情,独特的慵倦气让符衷忍不住总要分出些心思来欣赏他的身姿。
“我给爸爸打了电话,”符衷说,“问了问他关于十年前的事。但是他说没有找到任何军队调动记录,这令我疑惑了很久,我一直在思考这事。”
“原来你还挂念着这事儿。”季垚抬手插进头发,仰着脖子远望着天花板,这天花板好似天空一般高阔,“同一个事情却众说纷纭,这其中势必有说谎者。你相信谁呢?或者说你愿意相信谁?”
符衷和他靠在一起,扣着双手,顶住大拇指兀自沉思。过了会儿后他摇了摇头,用手指捏着鼻根说:“谁也不相信。”
季垚没有发话,只是看着他,等着符衷把下半句说出来。两人静悄悄地站了会儿,符衷扭过头直视着季垚的眼睛,抿唇笑了一下,补充道:“我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事实。”
过道里吹着轻柔的和风,吹得他们两人心中都柔情荡漾起来。季垚转过脖子,眼尾挑着微微的红色。他无所谓地撩了下头发,侧着脸凝视了墙上的斑点一会儿,才淡漠地开了口:“如果是我,就算是我父亲亲口说的话我也不会全信。”
“您一直都这样吗?”符衷放下手问道,他喜欢这样平心静气地交流,仿佛他就能凭此对季垚了解得更加深入,“心怀戒备,没有安全感......就像狐狸。”
“老话说得好,我们成为什么样的人,与我们所处的环境休戚相关。我曾经历过许多背叛,战争给我留下的不止是创伤,它还让我知道应该对一切都保持应有的戒心。符衷,人人都只有一条命,除了这一生,没有别的生命。我们必须得让自己越来越强大,强大到不用相信别人,而是让千万人来相信你。”
季垚此时说起了战争,心里却觉得很平静,只有怀着平静的心情才能直面那些悲伤的往事。语毕,他凝视着符衷的侧脸,端详着他挺拔的鼻梁和深情款款的眉毛。他脑海里再次浮现了那个一直以来萦绕在他心头的疑问:符衷是个怎么样的人呢?他有足够的忠诚来让自己对他信任至极吗?
两人没再交流,季垚说出来的话却像还漂浮在轻盈的空气中。符衷思索了一阵,然后他从衣兜里摸出一块方糖来,剥开糖纸递给季垚:“别去想那些伤心事儿了,陷害您的人已经进了监狱,您挺过了五关六将,是我们的英雄。吃颗糖解解愁,甜味能让人旧貌尽改、焕然一新。要是您觉得这样还不足以忘记烦恼,可以抱抱我,把世上的一切烦恼在拥抱中通通忘掉!”
“吃糖就吃糖,非要抱抱干什么。”季垚低头咬住符衷手里的方糖,舌尖无意之中擦过了他的手指,便坏心眼地故意撩起眼皮看符衷的表情。
符衷被指头上的异样刺激了一下,他不知道季垚于无形之处竟然有如此勾人之魅力。符衷心里有非比寻常的胜利感和喜悦感,这种感觉闹得他像是踩空了那样腾云驾雾,好像要永远这样漂浮在云端上,再也不下到人间来了。符衷捏着手腕,边捻着手指边问道:“吃糖就吃糖,非舔我手指干什么。”
“没有这回事,是你自己送上来的。”季垚矢口否认,他强词夺理、颠倒黑白的本事是众所周知的。季垚咬着甜甜蜜蜜的糖果莞尔一笑,心里却想着:如果人有味道,那符衷尝起来就是加了糖块的草莓酸奶。
他们靠着栏杆说了些无关紧要的闲话,符衷不紧不慢地等着季垚嘴里的那块糖化完。糖果的甜香散逸在两人四周,他们尽讲着有趣的俏皮话,符衷常常把季垚弄得接不上话,好胜的他只得急得面红耳赤。季垚绝非笨伯,相反,他见多识广,饶是这样,每当他与符衷说话时,却常常谨慎地字斟句酌、紧张得六神无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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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顾州打算离开燕城监狱前,助理打开了他的办公室门。只见顾州正聚精会神地侍弄着一捧玫瑰花,在花瓣上洒了清水,再挑出他认为不满意的来放在一边,另作他用。助理过去朝他行了礼,顾州见状忙放下清水碟子,擦干净手后从助理中接过刚打印出来的文件翻看起来。
“这是您要的资料,监狱长。”助理报告说,“来了很多记者,监狱大门外人头攒动、沸反盈天,我还从没见监狱里有哪天这样热闹过。您真的不出面去堵住记者的嘴巴吗?”
“不用了,叫司机把车开到后门去。”顾州走到窗边,拨开天鹅绒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很快就将帘子重新拢上了,“外面的记者让警卫长去应付,还是老规矩,不接受纸媒采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