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有归处 上(203)
洞里开始咕噜噜地冒泡,绛曲在这时突然跪下来,头叩着江水的方向,那条鬼船已经停下了,不远不近的,灯笼的红光倒映在水中。
何峦静默地看着他们怪异的举动,忽然旁边冒出毛茸茸的脑袋,陈巍悄悄挨到他身边来。旁边还有两个人,卷毛搭着眼镜的肩膀,眼镜今天格外严肃,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僧人。
牛血像煮沸了一样翻滚,血腥气和潮湿的恶臭味很快在雾中弥漫开来,那味道有点像大鱼的气息。湿度太大,衣服贴在身上很不舒服,他们像被泡进了水里。
忽地地面震动起来,山上的碎石开始往下滚落,何峦正好站在石块下面,陈巍一伸手扯住他的手往旁边带,脚下没站稳摔在一起,一块怪石砸下来,四分五裂。
“地震了?”何峦把怀里陈巍扶起来,拍掉他头上的灰尘。
“谁他妈知道怎么回事,江大王要上来吃人了!”陈巍胡乱喊一句,拉何峦跑到空旷的平地上去,这地方震一下可不是小事,山崩了他们都得完蛋。
“什么江大王?”
“回去再跟你说!”
下面一片嘈杂,大地震动得越来越厉害,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地底下翻身,即将破土而出。江水也翻起巨大的水浪,哗啦一声浇下来,把钻孔机掀翻到水里去了。
只有那艘船依旧平稳地停在浪尖起伏,不论水涨的多高,始终不会高过那盏灯笼。
雾气越来越重,远山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寺庙的长明灯也被掩盖在奶白色的水汽背后。忽然起了风,怪叫着从山上冲下来,撞破林木,一下子冲击在化石坑中,瞬间沙尘四起。
何峦扯开衣服把陈巍罩住,抱着他的头,替他挡去铺天盖地的沙石。尖利的石块从何峦脖子上擦过,很快擦出了一道道斑驳的血痕。
僧人的袈裟被狂风吹得像佛寺的幡旗,他在风中绕行几圈,那步子却像站在庭前看落花。他寻了一个地方,面向狂暴的江水,面色安宁地坐下来。
他坐成了一尊雕塑,在飞沙走石中岿然不动。一个浪头打下来,水幕从他头顶劈过,袈裟瞬间湿了大半,老僧却微笑着闭上了双眼,脸上的皱纹舒展开,焕发出光彩。
僧人那么安详,仿佛不是面对滔天巨浪,而是面对着经筒佛堂。
他对着雅鲁藏布江说了一句话,当最后一个字说出口时,四下瞬间归于寂静,最后一个浪坠下去,大地也不再震动。雾气突然散走,狂风偃旗息鼓,江上的鬼船不见了踪影。
何峦松开陈巍,陈巍一眼就看到了远山的寺庙,倒映在江水中。林芝的桃花还没开放,四周群山围拢,冰川亘古长眠。
惊魂未定的众人忙上前去探看僧人,却见洞眼里空无一物,埋下去的牛皮牛血此时不翼而飞。而那位身披深红袈裟的行脚僧,竟然已经坐化了。
他坐在巨石的前端,归去的时候依旧面像西边奔腾的江水,他不痛苦,神态祥和似佛像。
何峦上去接绛曲,绛曲是他老师。这位藏族的学者朝着僧人跪拜,然后面向西方,匍匐着向雪山叩头。他在何峦的搀扶下站起来,平静地拭去眼泪,示意他一切安好。
绛曲告诉负责人,路已经打通了,但一直到明天早晨都不要让人靠近这里,挖掘计划往后顺延。
负责人刚经历过生死一瞬,三魂还未归窍,只把绛曲等人当成了神仙,囫囵应下,喊人来在坑旁边拉上警戒线。他很快驱散了众人,陈巍瞟了一眼坐化的老僧和趋于平静的江水,抿唇不言语。
衣服在雾中湿透了,不知道为什么湿气这么大,就像从水里捞上来的一样。陈巍给何峦脱了衣服挂起来烘干,一边给他清理伤口,所幸都是些擦伤,问题不大。
“轻点,疼。”何峦说,他靠着壁炉,“刚才你说江大王是怎么回事?”
陈巍把眼镜和卷毛讲了一遍,包括建国之后不准成精。何峦像在听故事,云里雾里,最后听懂了大概。他点点头:“说的挺像回事儿,得空了再去找他聊聊,当作消遣还蛮有意思。”
“我知道黄河大王的传说,神乎奇乎的,这江大王和黄河大王很像。”陈巍说完撇撇嘴,“不过没看见真身,有点可惜。”
“你还想看见真身?等你被吃了你就能看见真身了。”
陈巍笑着把何峦的头发揉乱:“嘴巴怎么这么坏,喝水没加蜂蜜么?”
何峦抬手把陈巍的脖子拉下来,仰着下巴亲他,一连亲了好几下,说:“这下加了。”
陈巍还想要,何峦的电话响了,绛曲老师打来的,不得不接。陈巍走到一边去收拾药箱子,听见何峦很简短地答应过后就挂了电话。
“老师说晚餐架火锅,暖暖身子,请我过去吃。还说他那边凑不够人,叫我带几个朋友过去坐一桌。”何峦说,他把衣服穿好,仔细遮住涂了药水的地方。
“我下午要去江上游,晚饭赶不回来。”
何峦指指陈巍的口袋:“取消了,你看看手机上的信息。”
陈巍看一眼手机,忽然来劲了:“那我可以拥有火锅吗?”
“当然了宝贝。”
“另外把卷毛和眼镜弟叫上吧,他俩去哪都一起,而且都是绛曲的学生。正好凑一桌,还能聊聊江大王的事情。”
何峦在他额头上亲一下,说:“都听你的。”
季垚洗完澡身上挂着浴衣,符衷在场的时候他是不愿意把背露出来的。头发没干,他用毛巾擦了擦,符衷拉过椅子让他坐下,上手给他吹头发。
“首长还记得上回你给我吹头发的事吗?”暖风中符衷对季垚说,他的手指翻动季垚的头发,闻到扑鼻的鼠尾草香。
季垚垂着头想了想,忽而垂眉笑道:“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你记得这么清楚。”
符衷把他的头发末梢吹干,说:“首长说了什么话我都记得,万一哪天突然问起来,我忘记了,岂不是又要挨罚。”
“你们当真是被我罚怕了?”季垚转过身子,头发吹干之后蓬松起来,“你说句实话,我对你们难道真的很凶残吗?”
符衷笑而不语,他回想起当日,季垚鬼脸阎王的名号不胫而走不是没有原因的,自己因为刺儿头爱顶嘴,被罚得最惨,那阵子握紧了拳头说要把季垚打趴下,血海深仇。
其实他本不是这个性子,顶嘴只不过是为了吸引季垚的注意,付出一点代价在所难免。
季垚见他不说话,也没过多逼迫,他靠回松软的椅背,让暖风灌进衣领,头发很快就干了。他翻上符衷的床,掀起被子在他旁边躺下来,头靠在他胸上。
“你在看什么?”季垚抬着手指问,声音软软的,有点倦,“还是靠着你舒服点,抱我。”
符衷把手抄到后面去抱他,低头闻闻头发上干燥的香气,把屏幕转给季垚看:“备忘录里记了很多东西,怕自己忘记,每天都拿出来看看。”
季垚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他近视,看不清楚,拿来眼镜戴上。备忘录上记录得条理清晰,季垚很佩服,他自己是做不来的,全是秘书和助理在做这些事情。
“你把耿殊明的事儿也记下了?”季垚慢慢地翻看文档,“林城那个是我打电话的时候写的吧?还把一个字打错了。”
季垚给他订正好,符衷撩着他头发笑:“耿殊明和林城遇到的事情很相似,我就放在一起了。你仔细想一想,他们都提到了时间变慢,我觉得这不是巧合。”
首长停下手,埋在被窝里取暖:“当然不是巧合,我看背后就是有东西在作祟,什么东西能随意地控制时间?”
“我想不到,目前人类对时间的研究还没发达到能控制时间,更别说精确地改变时间流逝的速度。”
季垚没说话,符衷沉默了一会儿指着耿殊明那条说:“还有博列维特,如果耿教授不是在说谎,那这个事情就复杂了。”
“我上报了申请,等上边批示下来了,我会点人带队进入未名山区。”季垚说,他调出地图,在空缺的地方画个圈,“耿殊明和他的徒弟一定要去,还有林城,那小子很有意思。肖卓铭是医疗队的,魏山华不去也得去,不能放任他在这里发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