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有归处 上(12)
蓝光照亮季垚的眼睛,四壁皆是投影,他搭着两手眯起眼睛仔细辨认投影池里放出来的模型图。近视让他看不清东西,只得将投影转移到了面前的电脑上。
“这是MH-RT-500式坐标仪。”康斯坦丁拉长了一根指示棒点在投影上,“最大穿越距离可达50亿年,采用平面微粒压缩技术,全部平展后面积达2万平方公里。配有强制冷冻系统,保证在超长时间的穿越过程中人体仍保有生命特征。武器系统、导航系统、动力系统、平衡系统已标明了各自的分区,中央电力输送系统位于这里。”
季垚没有戴翻译器,尽管他看不清屏幕,但他听得懂俄语。季垚大学时辅修俄语,曾去莫斯科留过学。季垚的秋天已经消失了数年,炎热和潮湿把他的时间烧透了,此时北京城的秋天让他定下神来,这才意识到自己原来已经回家了。
“康斯坦丁先生,空洞中存在多个通道,你们如何保证坐标仪能进入正确的通道?”
“地面扫描系统与高层大气扫描系统配合,对通道进行定位分析,扫描精度可达0.0001秒,就算有异常波动我们也能及时转变方向。”
“穿越预定轨道在哪里?预定时间是多少?”
“预定时间是八小时。”康斯坦丁转换投影,模拟坐标仪运行轨迹,“这是一段很长的旅程。”
众人时而低声交流,执行部的上层领导都出席了会议。季垚开着录音,一边往笔记本上记东西。康斯坦丁说话快,季垚光是写字的手速有点跟不上,写到后来他就放弃了。他看着笔记本上乱糟糟的暴躁的字迹觉得十分不满,皱了皱鼻子把它合了上去。
“季先生,您看起来不妙,是在担心什么?”会后,康斯坦丁把坐标仪的使用说明书交到季垚手上。
季垚夹着书,一手插在兜里,一手转着笔。斟酌了一下词句,才说:“我只是担心穿越的问题,毕竟我们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需要谨慎而行。”
康斯坦丁的眼睛从镜片后面看着季垚,他是个具有神秘感的男人,不论是他的长相还是气质。康斯坦丁笑了笑,比出手势示意季垚往外走去:“先生认为这是我们踏出的第一步?”
“难道还有人比我们捷足先登了吗?”季垚反问回去。
“如果这件事成功了,我们就会成为开拓者。”康斯坦丁没有回答季垚的问题,不过季垚能听懂他话里的意思,“到那时,我们必定会为自己的工作感到满足。”
这话有振奋人心的力量,季垚把它记在了心里,好像它重如泰山。两人在门外闲谈了几句,季垚不想与人多话,辞别了康斯坦丁后从楼梯走了下去。他没坐电梯,电梯里人多,令他呼吸不畅。季垚喜欢独自行走,但他不是独行侠,“独行侠”是属于另外一个人的。他走出指挥部大楼,凉风争先恐后地朝他奔来,季垚抖开搭在手上的风衣掩住身体。
手机开机后叮叮咚咚响了一阵开机铃声,界面上空荡荡的,符衷也没有给他发消息。山花给他发了几条短信,问他要不要去参加B区礼堂的典礼,季垚迷惑地皱起眉毛,马上拒绝了。
符衷的对话框静默地停在那儿,季垚盯着它愣神,左思右想,想找个理由跟他聊天。季垚突然很想和符衷说话,没理由的感觉,就是突然十分想这么做,人在很多时候都会有这种奇怪的渴望。他看看时间,快六点了,符衷也许在吃晚饭。骤然,一万米高空中正传来飞机的轰鸣,蛛网的电光纵横交错,照得高耸的云堆如同发亮的水母。
“符狗,今天中午是季垚来点的名,那时候你不在,我跟他说过了。”陈巍搭着符衷的肩,“我看长官的脸色不太好,你还是去跟他打个报告吧。”
“首长来点的名?”符衷连忙把滑下去的背包拉上去,“那我要去哪里报告?”
“你去找我们带队队长说一声就行了,让他转告季垚。你不敢去见季垚,叫队长带话总该没问题。”
“谁说我不敢去见他?”符衷站在树下问。
陈巍面露难色,缩了缩下巴把符衷打量了一遍,摊开手:“他是大军官,我们想见他一面都得去梦里才行。滚吧符狗,赶紧去报告,餐厅里等你。”
符衷提起脚尖踹了陈巍一脚:“你不许去梦里见他。”
“你有毛病?”陈巍被他莫名其妙踹了一脚,拧着眉头抬腿不轻不重地踢了回去,“我为什么要去梦里见他?”
这个问题把符衷难住了,他选择闭口不言,别开视线挎着包走出了大树的阴影:“没什么,反正你就是不行。”
陈巍跟在符衷身边,嘿嘿一笑,变戏法般翻了翻手掌:“那你行?”
回答他的是符衷缄默不语地加快步子离开了。符衷几步工夫就把陈巍甩得远远的,听得他在背后招呼道“等会儿来餐厅找我们,给你留着位置呢!”。符衷抬起手臂挥了挥,答应了一声。陈巍的声音飘散了,他也没有追上来,符衷这才觉得安全了一点。他顶着瑟瑟秋风往队长的办公室走去,红透了的耳根热得发烫,符衷捂着脸让风将其吹凉。
几幢楼之间的天井花园里,符衷拿出手机给季垚发消息。
—首长。
—有事?
—中午您点名的时候我不在,现在来跟您说一声,请您不要惩罚我的队友们。
—这事再说,以后有事开假条,别叫人口头请假。
符衷看着跳出的信息笑,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往另一幢楼走去,他踏着彩色的鹅卵石小径,花坛里铺着白晃晃的细沙。季垚此刻正靠在窗边,咬着一根烟打字。办公室里没人,开着一盏台灯,缭绕的烟幕在昏暗的灯光里袅袅上升。他欢喜之余有点儿懊丧,懊丧怎么不是自己先他一步主动把消息发了出去。
队长的办公室在走廊中部,夹在内部调查科的两个分组中间,这儿可以说是最危险的地方了。符衷找到了门牌,立在门口打了一行字:我找中队长报告了,长官再见。
季垚的手机跳出信息,他刚扫了一眼刚猛地站起身,这时办公室的门已经被人打开了。符衷从门外走进来,皮鞋敲打着木板地面,发出嗒嗒的响声。季垚还没来得及收拾情绪,就见他走到自己跟前来了。
香烟冒出浓郁的波斯丁香气味,季垚的细烟卷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引人遐思。符衷看到那鲤鱼一样浮着的烟气,难以自制地露出喜悦之情:“您怎么在这里?”
“我在这里不行吗?”季垚含着烟尾,然后用两根手指夹着挪开了。
符衷被他迷了一下,用泰然自若的神色扫视了四周:“我来找中队长要签到表。”
办公室里是空的,除了季垚没有别人。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在这里,但他至少现在就站在自己眼前,于是符衷不去想那些因果了,有他在不管怎样都是最好的。
窗玻璃被风吹得砰砰作响,季垚就在那边上不紧不慢地徘徊,眺望着窗外的花丛:“别中队长中队长,现在我在这儿,你叫我一个人就够了。”
“长官好。”符衷放缓了声调,不再像喊号子那样棱角分明了。
季垚被他喊得心里痛快了一点,得意洋洋地吐出一团烟雾,伸出手指把文件夹勾过来递给符衷,示意他自己看。符衷翻开来,看到自己的编号后面打着勾,底下写着“全员出席”。
“看到了没有?全员出席。”季垚靠近他,伸出手指点了点那四个字,“所以你觉得我会罚你的那些队友吗?你太谨慎了。”
符衷把文件夹放好:“如果我不来打报告又怎么会遇见您呢?”
季垚笑笑不说话,坐在窗台上抽烟,眯着眼睛看外面的光景,把窗帘拉到脑后去。
“首长。”
“嗯?”
“您愿不愿意亲自来带我们?”符衷问,“就像以前那样。”
季垚惊讶地扭过头看他,惊讶于符衷为什么会提这样的要求:“你的脑袋瓜里在想什么?你觉得你有什么立场来要求我去做这做那?你忘了规矩吗?我是你的长官,你又是什么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