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有归处 上(44)
“救援行动很成功。”魏山华在走出仿真演练场时符衷说,“新式飞机的体验感很不错对吧?”
符衷如实回答:“确实,飞行的时候感觉很轻盈。”
魏山华在走廊里爽快地笑出声来,他混血儿的、童心未泯似的快活脸庞让人面对他时总会不由自主地放下心防。这位中校怀抱着一种鼓励劲儿拍了拍符衷,问:“想一直这么飞行下去吗?”
“只要时间局不开除我。”符衷笑道,他把步枪的背带拉紧,眼中斗志昂扬,流露出无限希望和向往,他觉得光明的未来正朝他昂首阔步地走来。
吉普车停在台阶下面,魏山华坐了上去,示意符衷一块儿坐上来:“跟我去一趟部长办公室,部长想见见你,你是救援任务组的组长。”
符衷拉开车门坐在后座,吉普车是敞篷的,符衷刚把季垚接回来的那天也是开着这样的敞篷吉普车把他送回了家里。车引擎盖上涂着白色的编号,表明这是时间局的公车。他们刚驶过一座穹顶建筑时就看到林城正从不远处跑过,他穿出覆盖着野蔷薇和木香的露天走廊,正好遇见吉普车亮着车灯从面前开过去。
魏山华比符衷还先看到了林城,他让开车的汽车兵刹住车,停在了走廊前面等林城跑过来。林城见车子停下了,他顿住脚,立即对着魏山华挺胸打立正:“长官好!”
“你干什么去,林城?”魏山华没下车,靠在车门旁望着他,大声问道。
林城头上戴着船型帽,他首先敬了礼,再回答:“报告长官,我要把资料表交到档案保密中心去!”
魏山华看了看后座还很宽敞,他朝林城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来吧,我们正好要去执行部办公室,正好捎带你一程!”
“谢谢长官!”林城小跑过去坐上车,和符衷打了招呼,两人立刻熟络地聊起天来。
林城的眉毛和眼睛有种天生的寡淡感,他也常常做出些漠不关心的、无所谓的表情,这种寡淡便愈发浓重起来了。路上林城偶尔和魏山华说几句话,他们已经互相认识很久了,直率、胸襟开朗的魏中校比寡言冷漠的林上尉高两个军衔,但他们呆在一块儿的时候没人会觉得不合适。
档案保密中心在指挥部大楼的西南方,林城先下了车,匆匆往保密中心门前宏伟的台阶跑去了。执行部部长办公室所在的楼层灯火通明,符衷去见了部长,魏山华上交了报表后就先行离开了。部长与符衷亲切地交流了几句,这位头发银白的老人摆出和蔼可亲的神色,他精神矍铄、面容红润,时常微张着嘴发出愉快、讶异的笑声。
位于楼层尽头的卫生间亮着暖黄的灯,地板铺有锃亮的波纹大理石,两块明净的镜子镶嵌在榉木框内,一盏黄铜吊灯悬挂在插有天堂鸟羽毛的屏风上方。季垚重重关上隔间的门,靠着门板大口喘着气,脸色苍白。浓郁的松香灌进鼻子,胃里顿时一阵急促的反酸,他扶着门干呕起来。
在符衷到这儿来之前,季垚刚在部长办公室里待了好一会儿,无非是做了报告,再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从办公室出来后他就觉得头疼得厉害,惊恐发作之后留给他的就只有疼痛。身上没有带药,他忍得难受只得去了卫生间,想一个人待会儿,等冷静下来了再回家去。
他呕得很厉害,喉咙和舌根抽得生疼,但胃里半点东西都吐不出来。战争后遗症惹得他几个月来都不得安宁,火海烧毁了他的身体,原本驰骋天际的他现在万分惧怕天空,尤其是孤独一人的时候。孤独让他缺少真实感,他很难不通过触摸一个人的皮肤而去领略世界的真面目。
手指的力气渐渐软了,季垚蹲下去死命卡住自己的喉咙,然后剧烈咳嗽起来。火焰从身后追上自己,背后的伤疤似乎又裂开来,整个胸腔都在恐惧中炸裂,澎湃而来的悲伤直接把他淹没了。
他抱着肩膀缩成一团,泪水从眼角汇聚到下巴尖,在无人之境里低声啜泣着,寂寥的夜幕远远地笼罩着他的身躯。他在迷雾中、在昏晕的波浪中飘来荡去,他闹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
哭了一会儿后他感觉好受些了,像哮喘病人那样急急喘了口气,站起身把脸上的泪痕擦掉。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着,失眠、惊惧让他一整夜都合不上眼睛。季垚把气息喘匀,挺起肩膀,让自己看起来无懈可击。他知道自己的处境,他要做出一副无所顾忌的样子来告诉所有人他的勇武和健康,告诉所有人自己有一副铁打的心肠!
季垚推开门走了出去,他认为自己该回家了。但当他走出门时,潺潺的流水声溅入了他的耳朵,随后他看见符衷正俯身掬起一捧清水来泼到脸上。
符衷用沁人的冷水冲洗了手和脸,抹掉脸上的水珠之后他猛然发现旁边有人,忙抬起身子来:“长官好!”
“你怎么在这儿?怎么哪儿都能碰见你?”季垚站在敞亮的镜子前,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会儿,同时也在看镜子里的符衷。他低头把水龙头拧到最大,冰凉的水哗啦啦冲到了手上。
“我被魏山华叫来部长办公室,部长跟我说了些话,关于救援行动的。”符衷擦干净手上的水,观察着季垚脸上的表情,“您怎么了?眼睛都红透了,您是不是哭了?”
季垚沉默着,没回答他。他泼起水来洗脸,动作有些粗重,像是在发泄什么情绪。季垚嘴上不承认,但符衷听他说话时带着的鼻音就知道他一定偷偷在这儿哭了很久。季垚身上的作战服还整整齐齐地穿在身上,表明他从机场离开之后哪也没去。
水流声良久之后才停止,季垚的袖口和领口全都湿透了。他停下了动作,低垂着头将双手撑在白生生的石台上。脸上水痕遍布,分不清是泪水还是自来水,轻盈的水珠正顺着他的下颚曲线一颗一颗往下掉。季垚的眼眶还是滚烫的,仿佛他还在火雨中没有回来。他摆出无动于衷的冷漠表情望着白瓷水槽,通红的眼眶被泪水灼的刺痒起来。
符衷靠近了他一点,声音柔柔地问他:“告诉我好吗,长官?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季垚关掉水龙头,站起身擦掉脸上的水,像往常一样戴上眼镜摇了摇头:“没事。我没哭,我只是累了,来清醒一下。”
“首长,如果谁欺负您,您可以告诉我,我会让他连续一个月都别想过安生日子。”
这话把季垚逗笑了,他重又把眼镜取下来擦拭,用手指小心地抹去上面的水珠。他吸了吸鼻子,把泪水都憋了回去。
“滚吧,有谁能欺负到我,我就是有点不舒服,想发泄一下。”
“您看您的眉头终于展开了。”符衷说,见着季垚笑了之后他也跟着笑起来,“您的眉毛要这样才好看,就算您没笑,这对眉毛看起来也在笑。”
季垚停下手上的动作,压着眉尾挑了符衷一眼:“你的骚话不要这么多。”
他把眼镜戴上,抬手整理的头发,沾了一点水好把乱掉的几缕头发抹到后面去。符衷站在他旁边,离得并不远。两人高高的身影投在脚下,黄铜吊灯烨烨地发着亮光,把符衷的耳钉照得像一枚小蜡烛在烧。季垚被这枚耳钉迷住了,他盯着它好一阵,直到符衷把头侧了过去,完整地露出耳钉来:“您在看这个吗?您喜欢它?”
“就是觉得怪迷人的,闪闪发光的东西最吸引人了,每次看见了都不由自主地会盯过去。”季垚收回视线,拍了一下手上的水珠,“我以后会克制住自己不去看的。”
“我没有说您这样不好,长官。如果您喜欢可以自己来摸一摸,如果您喜欢我也可以送给您。”
符衷说着要去把耳钉拆下来,季垚抬起手轻轻按住了他的手背,再屈起食指不轻不重地从他热乎乎、软绵绵的耳垂上蹭了过去:“这下我摸过了,就不用再把耳钉拆下来送给我了吧?不然调查科的小尾巴们要说我贪污受贿,在我身后穷追不舍,我可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他这轻飘飘的一蹭就把符衷蹭得魂儿都飞走了,季垚的后半段话都是在模模糊糊的境况里听见的。符衷摸了一把发烫的耳廓,转移话题:“您是不是因为刚才飞机受损所以才心里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