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有归处 上(29)
“你最近有没有遇到麻烦事?”季垚低头喝着肉汤,突然问道。
符衷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问题,回答:“没有麻烦事。”
“真的吗?”季垚掂起筷子去夹土豆丝,抬起眼皮扫了眼符衷,“你的朋友跟我说你最近心理状况不是很好,有点儿抑郁,有这么回事吗?”
“没有这回事,长官,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快乐了。”符衷回答,他不知不觉地挺直背,就像面对着首长质问时的士兵。
季垚不露声色地拉了一下嘴角,没去吃土豆丝:“他还说你是因为有个人总是惹得你不痛快,所以才心情欠佳。这是真的吗?”
符衷盯着季垚的眼睛,他这下知道季垚究竟在问什么了。符衷镇定自如地坐在位置上,点点头:“确实有个人总惹得我不痛快,我在他身上栽了好几个跟头了。”
“哦,竟然真有此事。”季垚若有所思地捻捻手指,“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不好描述,他对我来说是难以用语言就能勾勒清楚的。长官,按照规定,您不能问我这样的问题。”符衷隔着一张桌子望向季垚,看他端正的面孔、挂在脖子上的那条细项链。
季垚不说话,闷声不响地把碗里剩下的饭吃完。他用帕子揩了揩嘴唇,起身离席。符衷问:“我做的菜和您心意吗?”
“差强人意。”季垚抬起眉毛说,把纸巾丢进垃圾桶,“味道好,错不了!”
他说完这六个字后便掖着袖子往沙发走去,继续把自己没演算完的方程式写下去。季垚走路的时候把软缎袍子的衣摆翻卷了起来,随着他的步子飞动。符衷看着他的动作,执行员讲究行如风坐如松,但这位军官在外头挺正不阿,在家里风情万种。您到底还有多少真性情没有流露,符衷想,而我又能探索到您的哪一步?
冰箱里有一篮草莓,季垚自己买的,另外还有一瓶酸奶。符衷收拾完厨房后去把草莓和酸奶抱出来,仔细洗干净了莓果、摘掉叶子后切成小块,泡在了酸奶里送去给季垚当甜点。
“原来你喜欢喝这么少女的东西?”季垚说,他用水笔点点装有浓稠酸奶的玻璃碗。
符衷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一个男人都是不愿意被说少女的:“我喜欢吃草莓,又喜欢吃酸奶,两个拌在一起我觉得省事。”
“这样吗?嗯,原来你喜欢吃草莓,我记住了。不过上回你不是说你吃腻了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符衷在他过去点的位置坐下:“草莓这么甜这么好吃,我怎么可能会吃腻。就像看着您的脸,怎么也看不够,我巴不得看上一万年。”
季垚被他看得心坎里温热起来,脸上却装出淡然的样子。他的耳朵不经意地烫起来,刚洗过的头发里蓬起干燥的香气。符衷规规矩矩地坐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没有得寸进尺地靠过来。符衷永远拿捏得好度,可以与他长久地沉默,又可以随时和他开怀畅谈。有的人穷其一生也不会向其吐露半点真心,而有的人仅是第一次见面就推心置腹得仿佛总角之交了。
用笔尖敲了敲纸头,季垚随口问了一句:“下午不见你人影,你干什么去了?”
符衷抬起头,他的头发蓬松柔软,眼里闪着星星:“您这是在关心我吗?”
“不说算了。”季垚伸开手臂把枕垫拉起来,舒舒服服地靠了上去,“你可以从我家里出去了。”
符衷若不想马上从季垚家里出去他就得回答问题:“我下午回了一趟家,又去了一趟朋友那里,然后去了——”
“住嘴,”季垚打断他,揉揉眉心,“受不了你唠叨。谢谢你今天请我吃饭,以后咱们就是邻居了,多多关照。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没有的话你就可以与我告别了。”
“樱桃酒和烤饼的味道怎么样?”符衷问。
季垚捻着项链的吊坠回答他:“很好。我把樱桃酒藏在了酒柜里以后慢慢喝,杏仁莓饼已经吃完了。”
他起身将那碗酸奶拿起来递到符衷面前:“所以我现在肚子饱饱的,这碗酸奶就留给你自己喝吧。”
符衷接过沉甸甸的玻璃碗。季垚又倒了回去,眯起眼睛看着他。季垚斜着双腿,脚踝露在袍子外面,脚背弧度雅致,脚趾长而直。符衷转动了几下长柄勺,舀起酸奶送进嘴里,沾了些在嘴唇上,符衷不着痕迹地舔去了。
季垚欣赏着符衷吃酸奶时的一举一动,被他迷得全然忘记了要去计算方程。符衷长得好,是从绿草如茵、古木森森的大庄园里走出来的少爷,经历过优等教育的熏陶、父辈的悉心教导。
符衷将酸奶吃了大半,他吃了多久,季垚就看了他多久。那些切碎的草莓背符衷咬在嘴里,丰润的汁水在他唇齿间浸流。那乳白稠浓的酸奶、殷红的果汁都在此时变为了另一种东西,引得人发疯的东西,诱惑人去偷尝伊甸园里禁果的味道的东西。他们克制地各自坐在一处,任由着体温上升、心乱如麻。
“首长还记得大学的时候吗?”符衷放下玻璃碗,擦去嘴唇上残留的果汁,“您每个中午都会去小广场上坐一会儿,您喝加冰的咖啡,不加糖。”
季垚写字的手指顿了顿,他的领口下滑,开得很大,吊坠滚到了他的锁骨窝里:“大事忘得快,这些琐碎的小事你倒是记得清楚。”
符衷抿唇笑了笑,他从季垚的话语里想到了《梦中的婚礼》。
“不过还有一件事,”季垚垂着眼睛翻了几页纸,眼镜滑到了鼻尖,“我记得你每天中午都去教室自习,是个好孩子。”
季垚找不到什么词夸他,只能夸他好孩子。季垚喜欢认真的人,认真的人在哪都不会吃亏,认真的人前途无量。符衷愣了一下,像是被抓住尾巴:“您怎么知道?”
“意念。”季垚胡乱回答。他想起了那些久已远去的时光,梧桐还没老,柳树刚发出新稍。时间带走了他很多东西,但只要他靠近符衷,他方不至于那么难过。
符衷看季垚的表情,季垚神色如常,长时间没有说话。季垚叠着腿,衣襟从肩上拉到腰际。符衷看到了他的锁骨和胸,慌忙别过视线。符衷觉得自己要疯魔了,这强大的自制力也不知是怎么出现的,忍得他胃里发绞、阳气勃发,疼得直要了他的命。他抬起手撑在鼻梁两边,匆忙起身去阳台上打开小窗靠在旁边呼吸起冷冽的空气来。
“你怎么了?”
“我想比一比究竟是您好看还是外头的风景好看。”
“比出模样了吗?”
“比出了,风景没有您好看。”
忽然响起的敲门声把两人吓得悚然一惊,紧接着悬浮屏自动弹了出来,魏山华的脸出现在了画面上:“三土!三土!”
季垚首先看向符衷,扔掉手里的东西后起身朝他大步走去,伸手拽住符衷的手腕把他拉到了卧房里去:“你就在里面待着别动、别出声、别开门,听见没有!”
“首长,我们什么都没做,为什么我要躲起来?”
“我不想摊上事。”
“什么事?”
“你自己知道。”
季垚把手按在符衷胸上推了他一下,把他推进卧房里。符衷踉跄了一步,扶住正要关上的房门轻声问:“您是不是心虚?”
“我心虚个屁!”季垚怒骂一句,拉上卧室的门。他急急忙忙地拍了拍发热发红的脸颊,拉紧袍子的衣领将皮肤全都遮蔽起来,这才转身去给山花开门。
魏山华穿着整齐的制服守在门口,健壮、魁梧的身躯像一头棕熊,栗色头发梳得服服帖帖的,一顶黑色的贝雷帽压在他头上。季垚把住门口,抱着双臂堵住他:“你有什么事?”
“你问我有什么事?三土你又忘了是不是?今晚执行部总结大会,你要去上去发言!”魏山华惊讶地抬起手比划了几个手势,“你身上穿着的这是什么?还不赶快换上制服、戴上你的帽子跟我一块儿去中央礼堂出席典礼!大伙儿都在等着你了,你的脸面就由这最后十五分钟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