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有归处 上(208)
“怎么总有这股子怪味?难闻死了。”陈巍捂着鼻子小声抱怨,他把枪从衣服下面抽出来,哗啦两下上膛,“fuck,看老子不怼死他,站后面去点。”
何峦抱住他后腰,趁着黑暗悄悄亲他一下,抬手为他挡住风。陈巍紧紧盯着不安宁的江水,天上的黑影没有走远,它在雪山上空徘徊,天风就是从哪个方向传下来的。
佛寺在浓雾中偶尔露出息息奄奄的光,行将熄灭的样子。这时,江水忽然猛地撞击在崖壁上,一阵狂风卷着浓雾,瞬间把高僧的身影笼盖住。
白雾像是一堵墙伫立在天地中,何峦闻到令人窒息的浓重腥气,雾打湿了他的头发,周遭白茫茫的,几幢低矮的建筑完全看不清了。他感到恐惧,是一种没来由的、自然的恐惧。
“出邪了,先离开这里。”何峦扣住陈巍的手,往大厅中后退,顺手掩上门,“雾里面有东西,怕对我们不利。”
他们跑上楼,透过紧闭的门窗可以看见,整幢房子都被浸没在了浓雾中,连对楼的探照灯光都被阻隔在外,窗户上开始渗水,淅淅沥沥的,跟下雨一样。
“老何,不太对劲。”进了房间之后陈巍对何峦说,“外面动静这么大,为什么没人理会?平时巡逻的队伍也不见了,大家都睡得这么死吗?”
何峦点点头,他一开始就注意到了这个问题。陈巍锁好门后从床底下抽出弹药箱子以及其他的轻重武器,何峦扯上窗帘,露出一角架起观测镜,他转动镜筒拍摄了几张照片。
他们像正常一样躺上床,神经却是紧绷的,那一夜他们没有合眼,在极度的恐惧和紧张中度过了安然无恙的一晚。第二天走出门去,坐化的高僧消失了,地面上像下了一场大雨。
北京,年节还没过,故宫的雪积了脚踝那么厚,红色的宫墙里开着寂寞的梅花。今年冬天太冷了,大雪一下就没有尽头,庭院愈发冷清。
李重岩去了雍和宫,同行的还有符衷他爹符阳夏,乘坐的是李重岩常坐的那辆宾利,平时就停在时间局的地下库里。他们从车上下来,符阳夏拢着大衣,看了看昭泰门的檐头。
“明天就要去甘肃了,今天过来拜一拜,求个平安。”李重岩说着进门去,左边鼓楼右边钟楼,空气中飘着淡淡的香火味。
符阳夏与他并肩走上台阶,说:“那边进度赶到多少了?快要完成了吧?已经很多年了。”
“快了,他们说年后就能弄好。”李重岩扫去衣摆的雪,看檐下挑起的梅花和枯枝,“我得去验查,年后也许不在北京,这边的事情还得你来帮衬一下。”
“小事,不值一提的。”符阳夏笑着说,他站在殿外没有进去,李重岩去上了三炷香,殿里没人,只有神像的金身流光溢彩。
看了一眼天王像,符阳夏很快又把视线别开了,他站在庭前闻梅花香,看负雪的檐头露出一点朱红。他有些出神,李重岩出来的时候跟他说话也没有注意。
“想什么呢?”李重岩拍拍他,转进天王殿后走出去,两棵老松树站在路边。
符阳夏笑一笑,淡声道:“想起一些年轻时的事情,转眼我们都这么老了,而那些事却还像昨天发生的一样。”
他们都笑将起来,在空旷的殿宇中显得更加寂寞。李重岩从雍和宫出来,让司机把车开一段路,去了香山。香山早就雪满了,路径上全是冰壳子,行人也少。
一边慢慢地走上山去,枯枝踩得喀拉作响,李重岩一边说起:“回溯那边来的申请你看到过没有?还放在我的桌子上,等会儿回去就签字。”
“嗯,看到了。”符阳夏说,他的语气听不出情绪,“他们终于要去那里了,意料之中的事。”
李重岩笑了一声,他踩着台阶拾级而上,很快,地面就被抛在脚下,来往的车辆小成了一个点。他站在观山平台上歇气,银发落了些雪花:“有时候想到他们即将会遭遇的事情,我就会感到痛心。但有些事情是不能避免的,时间就在那里,我们逃不过去。”
“有些东西注定要消失,季家必须在这一代消亡。等做完这事我们就收手吧,老辈就不要干涉后辈的事情,有些东西不需要让太多人知道。”
“我们知道了那么多惊人的秘密,偷窥天道者,不得善终,所以我常去拜佛,虽然知道无济于事,就只求片刻的安宁。”
符阳夏一手扫掉木头栏杆上的雪,踩在脚底下:“我们本就是活死人,一码归一码,别忘了我们的命是怎么换来的。季家消失了,等待我们的就只有死亡。”
第103章 先人已渺
李重岩望着山脚的行道树轻笑,路边堆着脏兮兮的雪,这是从山上开下来的汽车导致的。他看到山下有个小小的公园,市区中心的高楼半腰蒙着一层混沌的雾气,隐约能看到鼓楼的鎏金飞檐,更远一些修了环球影城,探照灯神经质地照来照去,连一只鸟都没有。若不是偶尔传来几声虚弱的飞机轰鸣,这座脏兮兮的城市就跟尸体一样死气沉沉。
“怎么,老符,你改变主意了?”李重岩说,他戴着手套,撑在栏杆上眺望,雪化掉了,打湿了他的衣袖。
符阳夏靠着亭廊的立柱,看柱子上无聊的雕刻和釉彩,啪嗒一声点燃打火机,说:“主意倒没改变,只是有点担忧。”
“你在想季宋临?我差点儿忘了,你们是一块长大的。”
“不要再说了,”符阳夏踏下台阶,皮鞋沾了微雪,“在我面前少提他的名字,先人已渺,多说无益。”
他的语气忽然冷淡下来,抬起下巴看看雪,山上的雪要稍微大一些。含了一口烟,再缓缓地吐出来,烟雾把他的眉眼盖住,那张脸似乎变得年轻生动起来。
李重岩撩撩被山风吹乱的头发,他和符阳夏并肩站在平台边缘,路过的行人步履匆匆。符阳夏撑开伞挡去雪,李重岩说他走累了,下山去。
石阶上留着踩烂的枯叶,符阳夏的鞋跟踩过去,留下深浅的脚印,李重岩扶着护栏走下山,问起:“尊夫人最近怎么样?过年了,是该问候一下。”
“我们都很好,她前些天出远门度假去了,年后再回来。”符阳夏说,他有点孤独,“我儿子在执行任务,这边就我一个人,我很想他。”
“明天我去酒泉,你在这边带军队,士兵们马上就要派上用场了。”他们说着说着走出了山门,旁边一棵银杏树落光了叶子,“上面的批示很快会下来,其实没他们点头也无所谓。”
“领导们的脑袋长着当然是用来点头的,虽然我觉得我的脑袋比他们好看,但我说了不算。”符阳夏说,他把熄灭的烟蒂丢进垃圾桶,撑着伞走过湿滑的街道。
李重岩被他逗笑了,他们各自撑着伞,伞上落了微薄的雪。他看看符阳夏,符家家主虽然老了,但有的人就是越老越帅,军人出身,站在人群中很扎眼。
符衷随他爹,几岁大的时候符家夫人就抱他去参加宴会,李重岩也见过。夫人说,符衷跟他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说五官,连脾气都一模一样。
符阳夏看着自家儿子,总是会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而正是这种反复出现的回忆,影响了他对符衷的教育。
宾利停在没落叶的树下,司机来给他们开门。李重岩收了伞正要坐进去,符阳夏站在后面说:“你乘车回去吧,我想再逛一会儿,等会儿我会叫人来接。”
李重岩面露遗憾,但他没有挽留,点了点脚尖,说:“你不一起的话,我正好去一趟燕城监狱。老符,新年快乐。”
他笑着祝福了符阳夏,然后斜身坐进车里,车门很快关上了,李重岩在降下的车窗后朝符阳夏挥手:“再联系。”
“再联系。”
符阳夏抄着双手目送宾利绝尘而去,很快消失在公路尽头,几颗梧桐树光秃秃的,枝桠像是鬼怪朝着天空呐喊。雪下得大了一些,符阳夏随意走过一个没人的街角,漫无目的地闲逛。
他在雪中想起了季宋临,还有自己所经历的人生,后来的半生都有些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前半生的日子,当时年少,春衫尚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