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有归处 上(108)
符衷微微地笑了,像是想起了什么喜事。他腿上的伤好了大半,已跟得上季垚的脚步。他走了几步路,思考了一会儿后说:“没有。我记得最清楚的一次就是您要喝水,是我喂的您。”
他深知自己说了谎,因为何止一次。他把季垚说的每句话都记在心里,回北京后就一个人偷偷地哭。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一想起季垚就忍不住悲从中来。他在梦里和季垚见面,梦见烈日,梦见尘埃漫布的亚细亚古城。夜晚的幻梦让他又惊又喜,甜蜜的恐惧令他浑身战栗,而梦中的一切无不令他怦然心动、心旌动摇。
季垚双手抄着衣兜,沉默着回忆当时情景,想起了温水流入喉咙时的触感。他抬手撩起自己的头发,装作谐趣地开口:“我就说朱旻的手怎么这么硬,还有股香味。手糙糙的,有茧子。”
他要符衷摊开手心。只见符衷的手指长而有劲,骨头硬梆梆的,好似铁水浇筑的一般。由于长年累月地拿枪摸炮,磨起了薄薄的茧子,一看就很可靠。季垚搭着他的手看了许久,最后伸出食指在他结实的掌心不轻不重地点了一点:“就是你。”
“您知道是我,为何还抓着我的手不放?”
“你是唯一一个来看我的人,我当然要抓住不放。不然只有我一个人孤独度日,说出去没面子。”季垚随口找了个理由为自己开脱,虽然这理由拙劣、蹩脚,符衷一看即破。
心里的火苗窜高了一些,符衷收回手,紧紧地捏着手指,想把掌心里那点儿触觉牢牢抓住。他感到一种古怪的真实,真实到他忽然忘了今夕何夕。他感到幸福、愉快,得其所哉,身不由己地、梦游似的把自己整个身心都投入进去。他不去想未来,也不去想日后会有什么等在前头,他只觉得这一刻是最好的,想珍惜这白日清醒时收获的甜蜜。
临分别前,季垚插着兜站在路口问他:“你来看我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怕您生气,生气了就要罚我。”
季垚压着眉尾笑了笑,踮了下脚:“你为什么这么怕我?那不是我的本意。我不凶,不要怕。以后对我有什么话,想说就说,就像你昨晚对我说的一样,总要敞开心扉不是吗?”
“我知道。您很温柔,也很善良。”
“别忽然这么说我,高帽子不是谁都能戴的。”季垚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转过脸去不让符衷看到他喜气洋洋的表情,“谁教你说这话的?”
符衷摇摇头否认了:“没人教我。这不是高帽,这都是我的心里话。你告诉我有什么话想说就说,我就一吐真情了。”
季垚的脖子和耳垂都不自觉地发起热来,心跳也更快了。他竭力克制自己大为激奋的心情,说:“坏家伙,就会钻我空子。不过说话拿捏住分寸,要是把我惹气了,你就别想过舒坦日子了。”
“收到,长官。”符衷回答,坠入情网的他眼里亮亮的,耳朵下的耳钉也亮亮的。
“吃饭去吧,我猜你又要吃草莓酸奶。”季垚把自己的文件从符衷臂弯里抱过来,“等你腿伤好了记得要来补考,如果你觉得要找个人陪练,直接告诉我,我会帮你批下来的。”
符衷点头,然后加补了一句:“我想有个陪练。”
季垚抬起眼皮看他,准备拿笔写审批:“把名字和编号告诉我,正好审核名单在这儿,顺便就给你签了。”
“季垚。”符衷说,“我想找这个人当陪练。长官,这样可以吗?”
第51章 仪风唐霁
“先不说这个可不可以,符衷。”季垚把唇线往上抬了一抬,看起来面露喜色,同时并不避讳地看着他,“你知道我一直很忙,可能腾不出时间来当你的陪练,我觉得你有点得不偿失。”
符衷笑着点了点审批单,撩起眼皮看向季垚的眼睛,激动又克制地开口道:“在您分出一点时间给我的同时,我就把全部的时间给了您一个人。我还挺乐意的,怎样都乐意。”
这话让季垚惊讶了好一会儿,他惊讶于符衷的真心炽烈得有点令人难以置信。季垚还从没听人说过这样话,一下就攫住了他的魂灵。他交扣着两只手,手心手背都热烘烘、暖洋洋的,还没有人能让他这么暖和过。空荡荡的走廊里没有人来往,淘气的凉风从通道尽头钻袭过来,绕着他们两个打转,一会儿之后就意兴阑珊地舞着旋儿飞走了。
凉悠悠的微风吹得季垚心情舒坦、周体通泰,仿佛受到鼓舞,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儿。他端详着符衷的面部,脑子里却思考着他这个人,符衷让季垚花了大心思去琢磨,令季垚难以忘怀。
符衷见他不出声,也未作他言,安静地等着他说话或落笔。季垚有些犹豫不决,他侧转身子踮踮脚,正欲找个理由说些场面话,眼梢瞥见另一头过来一个白影子。
白影子是肖卓铭身上的白褂,她一出现,白褂反射出的银光把走廊照得更加通敞了。肖卓铭踩着靴子走过来,行色匆匆,身上有一股由于年深日久待在实验室里而浸泡出来的药水味。她手里提着金属箱和试剂盒,看样子她是要赶往下一个实验室去,准备做一番惊世骇俗的研究。
肖卓铭的出现加快了季垚下定决心的过程,他主意已定,拔出笔帽来在纸上签好了名,再写了一行“审批意见”,最后将纸头撕下来折进符衷的衣襟里。季垚把水笔盖好,固执地别开了视线,装作泰然自若的样子说:“单子给你了,别弄丢了它,等伤好了拿着这张纸来找我。如果光是人来了,没带纸,我也不会答应你任何请求的。咱们不搞特殊,也不搞区别对待。”
说完他有意无意地把目光飘过去,在符衷脸上扫了一圈,最后与他对视了。仅是对视的一瞬就把季垚灼了一下,他的心快跳到了嗓子眼,催促着他说些什么多情话、做些什么欢乐事。
符衷将纸头从衣襟内取出来,他现在乐得心花怒放,薄薄的一张纸好像变成了什么珍贵之物,真叫人爱不释手。符衷把纸头叠好后放进衣兜里,又是紧张又是激奋地垂着头颅,两只手也不知所措地扣在了一起。他本想炫耀一下自己的胆量和机敏,不知不觉中却被季垚弄得心荡神驰,一时间竟然忘了自己要作何回答了。
正当符衷想随便说点什么来缓解心头之喜的时候,肖卓铭正好走到了他们身边,规规矩矩地给季垚敬了礼。她一反常态,停下了匆匆的步履,在符衷面前停了下来,好心地询问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肖卓铭放下箱子,伛下身撩起符衷的裤腿帮他检查了一下伤口,确认一切无误后才心满意足似的地点了点头。
季垚在旁把医生的话一一记下,待到肖卓铭拍拍膝盖站起来后,他才故作淡定、默不作声地把支棱起来的耳朵压下去。肖卓铭身着麂皮短袄,海獭皮镶嵌的衣领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挺精神,劲头十足。她别出心裁地在前襟的位置系上了一条银花花的领巾,光彩夺目,叫人挪不开眼睛。
事毕,她以老师催促为由与符衷二人告了别,很快地从两人身边擦了过去。只见她行动迅速,三脚两步就穿过走廊,转过两座建筑之间的楼梯后步入了下行通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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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验室里摆着巨大的仪器,通风管一刻不停地将室内受到污染的空气排出去,再源源不断地把冷冰冰、洁净的新鲜空气送入房中。各种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错落摆放,有的是死去的婴儿,还有长着翅膀的猕猴、狰狞的怪鱼。除此之外,在某处隔间里甚至还存放有一条红尾巴的人鱼,任谁看了都要大吃一惊!
肖卓铭在外间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拉开柜子找出自己的衣服,然后去了消毒间。她戴上口罩和防护目镜,穿好防护服后走进了实验室里,她一眼就看见了正聚精会神地盯着显微镜的杨奇华教授。肖卓铭喊了一声老师,把皮箱放在一旁,首先取出试剂盒来放在空隔板上。杨奇华滑开椅子,摘掉眼镜揉揉酸痛的眼睛,起身去盒子里挑选了一支试剂来撬开了封口。
皮箱里面码着各种各样的解剖和检测仪器,肖卓铭把他们一样一样抱出来:“老师叫我来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