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有归处 上(164)
司机开着玛莎拉蒂来接顾州,顾州刚要上车,忽然又止住了,独自撑伞走进雪里,叫司机开车跟着他的脚步走。
监狱出来两边是山坡,此时早就落光了满山的叶子,只留下光秃秃的枝干,除了几颗松树四季常青。顾州在监狱门前不远处停下,抬手示意司机停车,然后站在车前眺望监狱。
司机莫名其妙,顾州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像尊雕塑,目光长远地望着前方,小雪在他四周飘落。
顾州站的位置,就是那辆吉普车停留的位子,只不过车辙早已被白雪掩埋。他凝神思索,想从此处得到一些信息,比如这个地点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思索一阵,他回头瞭望一下身后笔直的马路,这条马路在山坡脚下转个弯,下坡之后一直通往外面的公路,燕城监狱的警示牌竖在路边的栏杆外面。
顾州终于坐上了车,司机偏头看看顾州的脸色,知趣地没有说话,缓缓启动车子沿着马路开走,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辙痕。转过山脚时,顾州抬眼看到对面公路的横杆上架着一排监控器。
他再次发觉不对劲,下午的会议中他调取了监控,公路监控也从公路管理局要过来,所有的影像中,除了监狱门前确实拍到有一辆车开过来,其余的监控中均无这辆车的影子。
就像海上的幽灵船一样,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顾州叫司机放慢车速,降下车窗查看外面的地形,山体凸出来一块,使得这段弯路显得尤其曲折。
比对监控器的位置,顾州很快就发现,监控器有一个盲区,就在那块突出的巨石后面。这块巨石上有明代的碑文,当初开路的时候政府没让挖走,留在这里做了个文化小景。
虽然有些牵强,但那块石头后面,确实是可以藏下一辆车的。
如果确实是这样,那给监狱送来这辆车的人,势必对整个燕城监狱包括监狱外的路线、监控、地形,都了如指掌。顾州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各种怪异的事情全都缠在一起,搅成了一堆麻线,直觉告诉他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但他分不清孰真孰假。
玛莎拉蒂在雪中飞驰,从荒芜的郊外开往城中,远远的,西城通明的灯火照亮了半边天空。顾州偏头看窗外倒伏的大片枯草和芦苇,还有支棱着骨架的破旧茅草屋,他听到手表滴答的声音。
回到家,三叠刚把蒸蛋端上饭桌,他前天从外地做完演讲回来,放下行李就照着烹饪书学做了蒸蛋。顾州抖落衣上的雪,看看客厅里的时钟,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
“脸色这么差,是不是公司里事情太多了?”三叠摘掉围裙在饭桌旁坐下,开了一瓶法国的红酒。
顾州撑着手肘搅盘子里的饭,看三叠把火腿夹给他,说:“是有点事情,今天一天都在处理这事情,要是我们有个侧写专家就好了。”
三叠端起的酒杯停在嘴边,长发挽在脑后:“嗯?为什么要用到侧写专家?那不是刑侦时才用的吗?”
顾州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忙不动声色地说道:“就是公司遭窃,重要的文件丢了,暂时不想惊动警方,不然这新闻爆出去,影响不好。”
三叠点点头,顾州抬眼看看他的神色,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换上轻松的神态问他去外地的见闻。三叠很快略过了顾州的事情,他们在灯光中愉快地聊着天南海北的趣事。
符衷在电子男声中进入舱室时,季垚正坐在铁皮椅子上就着灯光看书,他叠着腿,照样架着细框的眼镜,符衷知道他在看什么书,从书页的厚薄程度就可以猜出来。
“首长怎么还在看这本书?”符衷撩起衣服在他身边坐下,视线落在书中的插图上,“斯拉夫神话?我看您已经看过好几遍了。”
“旅途无聊,就当消遣。”季垚抬头看墙上的电子时钟,秒数正在一下一下变动,“看这书也挺有意思的,总比看着教科书有意思。不是吗?你们学建筑的书,我看了几页就翻不下去了。”
符衷笑问:“你是人文学院的,为什么看我们的教科书?”
季垚合上神话书放在膝上,靠着椅背回想,半晌才挑上笑意,说:“那时候听说你的学建筑的,就特意关注了一下,路过你们学院的大楼总要进去逛逛。有回上俄语课,旁边坐着你们学院的学生,我正巧就看到了他的书,对我来说确实很无聊,我看不下去。”
“难怪有时候我从教室下楼,就看到你在大厅里看墙上的照片,看见有人下来就离开了。”符衷说,“还不是一次两次,每次你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悄悄地避开我。”
季垚的耳朵笑得有些红,符衷说的这些事情对他来说已经过去三四年了,却在脑中依旧生动鲜活,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他依旧记得从楼梯上走下来的学生,符衷就在那些学生当中,自己匆匆看了他一眼就别开视线假装路过,背着包落荒而逃了。
那时候季垚本想多看几眼的,他知道这个学弟长得又高又帅,女孩子的梦中情人。万人迷,一枝花,这些称号季垚全都有所耳闻。身为万人迷却唯独迷上了自己,季垚很是高兴。
符衷把神话书从季垚手里接过来看,翻看了几页说:“首长那时候为什么看见我就躲?你可以多留一会儿的,我也可以走慢点,等到人都走光,那样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那时候我害怕,就是那种很复杂的心情,我想看你,但又不敢多看,我们只是非常普通的校友关系,我没事看你干什么?有毛病?”
“不会啊,我就经常看你,不过都是悄悄地看,当你注意到我的时候,我就紧张地不敢乱动了。”符衷抬起书本盖住嘴唇,从他的眉尾可以看出他此时是在微笑的。
季垚推了他一掌:“紧张你妹哦,你比谁都厚脸皮,那个天天跟在我屁股后面去食堂的人是谁?每天中午去自习室偷看我的人是谁?”
符衷笑着没说话,他的思绪早就漂荡到九霄云外去了,那些读书时的日子,那些隐秘的欢喜,那些小小的心意,都在斗转星移的辗转研磨中,愈发的浓郁起来。
闲聊了数十句,符衷翻书翻到贝尔斯柯特那一篇故事,人机发出播报声,随之而来的,是舱门关上的声音。看看时钟,时间到了,他们马上要离开空间站,进入空洞中。
季垚把外套叠好放进柜子,薄薄一本神话书也锁进去。符衷插着兜站在休眠舱旁,听着四处回荡的电子声,忽然偏头在季垚耳边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你干什么?发疯了?”季垚抬手摸摸符衷的额头,“为什么突然说这个?万一魏山华进来怎么办?”
符衷瞟一眼人机,有恃无恐:“他进来我就说人机太吵,得凑近点说话。宝贝儿你忘了吗?我要对你说9999次我爱你的。”
季垚哽住,这个事儿他倒是没忘,没等他牙尖两句,符衷就贴着他滚烫的耳廓说:“到现在为止我说了29次,所以还剩下9970次,我要省着点说,一天说一次,我就能说9970天,也就是27年零115天。”
“哪有你算的这么精的,自己说了多少次还紧巴巴地记着,谁稀罕你说么!”季垚被他弄得又羞又臊,找不到话来怼人,只能红着脸打他的手背。
这时山花魁梧的身影从外面进来,看到站在舱内的两个人,欲言又止,然后转过身子去做别的事:“哦豁,看起来我成了多余的人了。”
“你狗到哪去了?这个时候进来,落单了自己掂量着,老子不会把你捞上来的!”季垚半怒不怒地责怪山花,他的声音明显有些颤抖,欲盖弥彰。
山花知道他色厉内荏,就是个纸老虎。嬉皮笑脸地抬起手认错,走到符衷旁边撞撞他:“你把你首长气得脸都红了,不过去哄一哄?他就听你的话,我们这些人说话进不了他的耳朵的。”
“哄你三土老爷。”悄悄话还没说话,山花腚上结结实实遭了一脚,季垚把符衷拉到身后,警告,“现在退后三步,到你的休眠舱里去,开启低温系统,好好做个美梦。”
山花嘻嘻笑着懒洋洋地躺进去,说:“梦中又没有情人,算不得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