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有归处 上(91)
符衷的手指匀称又有劲,长而优美,青筋驯顺地匍匐在他的皮肤下。季垚一边胡思乱想他的手,一边模仿着他的样子移动指头。学得像不像是一回事,季垚心里对符衷的亲切和激赏又是另外一回事。他们挨得那么近,稍稍一动就不由得磨蹭在一起,摩擦的触感让他心生向往,甚至有了些不合时宜的幻想。
弹了几个音后季垚心乱如麻地把手指拿开,摇摇头说:“太难了,记都记不住,让我操作飞机或者20秒内拆枪组枪都没这么难。”
符衷默默地靠着他没有说话,不过也没再继续弹琴。季垚低下头捻了捻自己的手指,再摊开来看了一眼,很快又冷漠地移开了视线:“我只会在战场上打打杀杀,我天生就是士兵,就是干这一行的。”
他的冷漠里蕴含着一种可怖的忧伤,一下子击中了符衷的心灵,勾着他深埋在心底里的那些思念和悲泣,让他几乎要失声痛哭起来。他的悲伤和季垚不一样,符衷的悲伤来自于季垚离开的时日,来自于无涯无际的思念过后所产生的惘然若失之情。一想起在那遥远的地方连年战乱,而季垚就从那里回来,他就心如刀割。
两人有好一阵都在默然中度过,季垚扶着钢琴站起身,离开了符衷身边。他们谁都没有离开谁。符衷抛却那些忧思,换上温和的神色冲季垚笑了一笑,说:“我来弹琴吧。”
“我的耳边回荡着你温柔的声音,我还在梦中见到你可爱的面影。”符衷借着这个机会袒露胸襟,“许多年代过去了,狂暴的激情驱散了往日的梦想。于是我忘记了你温柔的声音,还有你那天仙似的面影。”
他抬起眼睛悄悄看了看季垚,发现对方也在出神地望着自己。季垚没做出什么表情,他好像还沉浸在方才无以追寻的忧郁中。
符衷继续说了下去:“如今灵魂已开始觉醒:于是在我的面前又出现了你,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有如纯洁之美的精灵。”
季垚一直到他弹完曲子时还在出神地想象着一些神秘的天国里才会发生的事,想象着戴牛角的斗士、想象着金色衣服的克洛诺斯、想象着白日的幽灵。直到符衷叫了他两声,他才从深深的幻想中抽身出来。季垚忙避开了符衷殷切的视线,刻意地岔开话题:“弹得真好,还是和大学的时候一样,我羡慕都羡慕不来。”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符衷说,“您不必妄自菲薄。比起弹钢琴,如何做个好士兵、好将领才是更难的,而您在这块领域做得很好,是我想要学习的对象。”
“旁的且不论,你这张巧嘴说出来的话倒是直戳人心。”
“这没什么,我只是谨遵医嘱,帮助您在清醒的时候疏导焦虑罢了。”符衷笑道,他合上了钢琴盖,将架子上的曲谱拿了下来。
季垚盯着他看了一阵子,没再多言,却打心底里觉得被符衷这么一说,他的焦虑感确实消散不少。符衷仿佛是一剂良药,让季垚不禁惊讶于世上竟然还有这般富有天资的神奇人物。
他们从琴房里走了出去,季垚搀扶着符衷,小步往他居住的地方走去。符衷住在β区,琴房离β区有点儿距离。季垚送他到了月台上,这时候月台里刚好有很多人在等候,而转运车还有好半天才会来。符衷提议说去附近的一家中餐馆共进晚餐,季垚看在他腿受伤的份上就答应了,这让符衷暗自高兴了许久,直到他吃完了饭回到月台上时还觉得头脑晕乎。
“你说陈巍要把资料发到我的邮箱里?”季垚坐在转运车上时问符衷,转运车正平稳而快速地沿着轨道驶向β区,季垚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飞驰而过的光带和层层叠叠的楼房。
符衷点点头,拉住扶手:“他说他费了大力气才弄到了一张古怪的照片,这张照片上有很多文章可以做。我让他将所有资料打包好给你发过去,这样一次性就能看明白了。”
季垚笑了起来:“你倒是很聪明地没让他直接给我打电话。”
“我知道您每天都很忙,忙得都见不到人影。‘回溯计划’已经够您伤脑筋了,哪还有时间去理会这些计划之外的事情呢?”符衷说着停顿了一下,“您晚上没有安排吗?”
“有啊。”季垚不假思索地回答,“阅读陈巍发来的邮件,并与远在北京的他们通话讨论不就是吗?”
他们同时愣住了,然后才会心地笑了起来。符衷欢天喜地地望着那些迎面扑来的事物,他只觉得这些事物都在与他的心情遥相呼应,是那么美好、欢乐!转运车慢慢在目的地的月台前停了下来,季垚先站起身,扶着符衷小心翼翼地从打开的车门走下来,一边担忧地问道:“你下午是自己一个人乘车去琴房的吗?”
符衷没有否认:“是的。”
“老天,你知不知道自己受伤了?还很严重。”季垚责怪他,手上却把他搀得更紧了,“你要是在路上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的回溯梦可就断送在这里了!”
“不会,我小心着呢,专挑人少、路平的地方走。没人伤得到我,除非我自己非要往刀尖上撞!”符衷辩解似的说道,“我也不能总赖着你扶我对不对?但如果我们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季垚的耳朵霎时变得滚烫起来,符衷说的每一个字都变成了火苗在炙烤着他的肌肤,符衷总在不经意的地方把他弄得手足无措。季垚瞪起眼睛来呵斥回去:“住嘴,符上尉!你说的这都是什么话?不要总是做这些无谓的幻想,也别总是把我拉进你对未来的规划里!你完全不懂我。”
他嘴上义正严辞地教训着,心里却虚得很,因为他知道自己也是其中一个总是做些无谓幻想的人。他幻想过的东西还少吗?那么多的幻想中,又有几个不是跟符衷有关的呢?
符衷默默地看着季垚,他眼中有种令人无法忽视的失落和同情。他几番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说了一句:“我明明是那么迫切热望着想要懂你。”
沿着长长的廊道走到符衷的屋门前,输入指纹和密码后磁门弹开了。季垚轻手轻脚地扶着他进屋,还未踏入一步便闻到了房间里传来阵阵松木的清香。符衷的房间里铺着松木地板,铺有米白色的比和风还柔软的羊毛地毯。季垚贪心地闻了闻空气,一簇簇干花和鲜花正在厅室间争奇斗艳,散发出缕缕幽香 。
“你买了好多花。”季垚环视了屋子后说。
符衷指给他看:“那是香水月季,粉红色的高高的那一瓶是唐菖蒲。还有些墨西哥鼠尾草和龙胆,捆成一束插在大肚子花盆里。桔梗的花不太起眼,就当配景了。这些都是从离这儿不远的一座花店里买来的,全世界、各个季节开放的花都有,简直是个小种子库。”
季垚欣赏着那些花儿,他喜欢看花,更喜欢看符衷和花站在一起。他把符衷送进卧房里,出去洗干净了手回来后看见符衷正坐在床沿给伤口上药。季垚把药水瓶夺了过去,抬起他的伤腿架在自己膝盖上,眯着眼睛仔细帮他换起药来。符衷见状后眼睛里亮晶晶的,撑着被褥低头问他:“您不急着回去吗?这种事我自己来就好。”
“我还不了解你?你下手没轻没重,等会儿越弄越糟糕。”季垚轻轻帮他吹了吹伤口,一丝凉意透入符衷的皮肤里,“你大学里不也曾这样给我涂过药的吗?我来报恩了。”
符衷知道季垚说的是哪件事,他惊喜地发现原来四年过去了,谁都没有忘记彼此。时间拼命地往前奔跑,不给他们回头的余地,但心事从没老去。符衷藏不住笑了,忍不住说道:“那次是您打球时伤到了膝盖,把我吓坏了。我给您涂药水的时候您一直喊疼,叫我轻点儿。”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在多年后突然提起来,旧情意有了新形式,比当时更加深入人心了。季垚一边听着他回忆曩昔,一边万分小心地给他把药水涂抹均匀:“你想想我为什么喊疼?还不是怪你手劲儿太大,不管不顾地就往伤口上碰!哪有你这样粗鲁地照顾人!”
他抬起眼睛和符衷对视一瞬,说符衷粗鲁是有失妥当的,世上找不出比符衷还温柔的人了。季垚的心也跟着变得柔软了,在一方斗室里,他们面面相对着,平静地谈论着不平静的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