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有归处 上(275)
瀑布一般的鲜血、尸体和硝烟,都像流沙一样,蒙住人的口鼻,几乎要窒息而死。
在这由大火组成的地狱中,林城最后一眼看到了季垚的脸,他在朝谁呼救,但没人去救他,反而一团烈火烧过来,顷刻之后面目全非。
那噩梦一般的恐怖景象,一个人就这样活活在眼前被烧成那副模样,他绝望的哭喊和挣扎,甚至穿透了幻象传到林城耳中。
幻象戛然而止,藏身于暗处的狙击手再次开枪了,这一枪直取林城的后脑。就在子弹穿破水幕飞驰而来的时候,旁边出现第三个人影,像一头黑熊一样,抱着林城卧倒在地上。
子弹穿过树干,就从林城的目镜上方拖着一条长长的水线射过去,打中了对面的一棵大槐树,爆炸了。子弹威力很大,是普通子弹的150倍,果然不同凡响。
林城被人抱着在泥泞的地上滚了几圈,然后才看清原来是山花,他那一瞬间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山花没跟他废话,把一杆枪塞到他怀里,说了句别怕,然后起身去找冒牌货算账。
趁黑找了个没有光线的旮旯藏起来,林城匍匐在一堆腐烂的枝叶中,一条细细的花蛇就从旁边爬过去。他架起枪,打开高精红外感应器和测距器,林子中的一切一览无余。
这就是林城抄写的那句话的意义——不要一味躲进黑暗,黑暗让一切毕露无遗。
山花把林城的箱子抢回来,牢牢捆在背上,他知道里面是林城的全部家当。山花在力量上就比林城出色很多,他曾接受克格勃的搏击训练,出手就像狮虎一样迅猛有力。
林城在感应器中搜寻敌方狙击手的位置,他大概计算了弹道轨迹,把枪口对准了两百米外的一棵山杨,树上露出半个红色的人形。
人形比较瘦小,甚至比自己还要瘦小一点,林城心下纳闷这是哪路英雄,看起来像个半大孩子,竟然就开始干这种开枪动炮的活儿。
天空中出现几架飞机的影子,降落在树林上方,探照灯打下来,密不透风的树叶几乎把光线全都遮挡了。林城看到了雄鹰巨树的徽章,耳机里也终于传来断断续续的呼叫声。
感应器中,对面狙击手的枪管缓缓转了个方向,最后对准了自己。林城忙俯身,用牛蒡叶挡住自己,从叶片缝隙中伸出黑洞洞的枪口。
对面没有枪响,狙击手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林城知道这是拼耐力的战术,看谁熬死谁。当年季垚就是在赤道的热带丛林中熬了两天,活活熬死了敌军狙击手。
飞机的轰响越来越近了,得想个办法快点结束这愚蠢的拉锯战,另外还有一群学者需要保护。他一动不动地趴在枯枝烂叶中,小心地取下头上的帽盔。
悄无声息地用帽子做了个假人头,为了逼真,林城还在人头上抹了血液。
然后他把这个人头用一根树枝撑着,悄悄伸出牛蒡的叶子。
在狙击手的视野中,一丛牛蒡叶晃动了两下,然后右边缓缓露出红色的一角,像是一个人在往外探看。
手指猛然扣下扳机,一声短促的枪响响彻寂静的丛林,树木还在风中抖着它的叶子。子弹穿云破雾如入无人之境,最后准确无误地射中了那个“人头”。
就在打出这一枪的同时,一道猛烈的白光从头顶照下来,然后他就听见嘈杂的发动机轰鸣声。狂风扯开树冠,露出低矮压抑的天空,一架战斗机出现在那里,正在定位打击目标。
狙击手没有急着逃走,虽然他知道这架飞机盯住了自己,但现在逃走无疑就暴露在了林城的狙击镜中。
他耐心地等了几秒,这几秒或许能挽救他的性命。他在心里默默数着秒数,然后就看到飞机上开始投下炸弹,他盯着炸弹越来越近,飞快地计算好路径,千钧一发之际飞身扑向地面。
与此同时,一声爆响炸起了无数土块和枝叶,火焰很快点着了树根,呼啦呼啦地往上窜,浓烟滚滚升起。
林城没有开枪,因为爆炸影响了红外感应器工作。他把那个假人头收回来抱在怀里,死死盯住炸弹降落的地方。
在林城眼前一片混乱的视野中,忽然有个瘦小的人影一闪而过,转瞬就消失在茫茫森林中。
符衷开始指挥飞机对丛林进行定位轰炸,并在火力掩护中撤走了耿教授和他的助理们。山花和假冒他的家伙一路战斗到悬崖边上,飞机在空中进行逼迫式开火,符衷想把那人抹杀在群山之巅。
雨势渐渐小了,风也安静下来,石壁上的巨型鬼脸还在燃烧,但已将近熄灭。符衷命令几架飞机撤回,留了一架停在悬崖上,并发出了击毙目标的指令。
飞机上的枪管立刻开火,子弹穿透了那人的胸膛,然后直直地向后倒去,跌落下悬崖。山花在他落下去的一瞬间似乎看到了一个重影,但只出现了一毫秒,然后就无影无踪了。
他觉得不太对劲,敲了敲发晕的脑袋,也许是眼花了。可当他想回忆一下对方的面容时,却发现自己什么都想不起来,脑中只有一个看不清脸的模糊人影。
山花来不及考虑这些,他确认自己背上的电脑箱子完好无损,转身跑进森林中找到林城。林城坐起身子靠在一棵大树的根系上,垂着头喘气,血水从他嘴里流下来。
“喂,侧写专家。”山花蹲下身把林城抱起来,假装玩笑地开口,“你猜我现在在想什么?”
林城把头靠在他肩上,眯着眼睛艰难地笑笑:“你在想,‘他怎么没被飞机上的人救走’。”
山花抱着他走出林子,飞机悬停在那里,伸了一架梯子下来。这一处悬崖是这座山头最高的地方,能眺望几千里的距离。林城听到大江奔流的声音,悬崖下方有一条江浩浩荡荡地流过。
“你怎么这么晚才来。”林城垂着脑袋埋怨,他的手上正不断流下血滴。
山花把他抱紧了一点,进入机舱,轻声说:“一直定位不到你们的位置,所以下来晚了些。对不起,支援来迟,下次不会了。”
林城笑笑没说话,他把脸贴着山花的胸,说了声他好累,然后昏沉沉地睡过去。飞机离开悬崖,转了个方向根据符衷的要求飞到海滩上,在那里降落,林城很快就送到了医疗舱里去。
几分钟后,大雨彻底把鬼脸的火焰浇灭,山火的势头也减小了,半边天空倒映在朦胧的橘黄色光晕中。但身处海滩的人们看到的又是另外一番景象,海上明月高悬,星辰横亘。
符衷派了一架飞机返回坐标仪,几乎不用他操心,那只一直停留在海边的巨鹰直接振翅而起,带着飞机沿着来时的路回去。
尘埃终于落定了,那些炮火和狂风暴雨一下子远到了天上去。符衷看看地图,地图一片空白,因为他们此时身处另外一个独立的空间中,还没有进行测绘。
他坐在椅子上,摘掉耳机,关上指挥面板,闭着眼睛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一股疲倦向他袭来,但腿上的疼痛让他无法得到休息。
“首长,”旁边忽然有人声,原来是耿教授,“这就是战争吗?”
符衷愣了一瞬,他叠着双手,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道:“是的,这就是战争。”
战争是什么?战争就是倒塌的楼房,是毁灭的山林,是烧焦的土地,是被击落的飞机,是枪林弹雨,是死去的战友,是流血的伤口和一朵化为灰烬的玫瑰花。
医生在给他缝合腿上的伤口,符衷透过飞机的风窗能看到洒在海面上的月光,它那么安详,仿佛大地上的一切苦难,都与它无关。
深山的山洞中,宋尘撤下面罩和目镜丢到一旁,手里的雷明顿也随意地架在石头上。他点燃几根蜡烛,顿时洞里明朗起来,挂在墙上的帽子投下一个拉长的浓重黑影。
唐霁在他后面走入山洞,手里提着黑箱子,这个箱子与唐霁形影不离。他受了伤,血滴滴答答往下流,双眼呈现一种发光色,像是兽瞳。
“坐好。”宋尘指了指石床,“我去江里打点水,等我一会儿。”
他看唐霁不坐石床,而是在一个空的石凳上坐下来,自顾自解开了自己的衣服。宋尘没说话,他擦干净手,提着桶出洞去,唐霁忽然叫住他:“雨衣穿一下,外面还在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