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琬娘还不想走啊,她要是走了,此地杀伐之事不就被掩埋了么,她连死都没死明白,才不要走!
于是她悄无声息潜回水下,只露出一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无嫌和康香露朝孤风月楼的方向走。
两人走后,琬娘一直在等,等到的不是她们,而是……林醉影!
那是半月之后,林醉影再度露面,不再顶着青面獠牙,从头到脚全是她原本的模样。只是林醉影伤痕累累,面色白得瘆人,好似只余一息。
都已是将死之状了,来这里做甚,难道要独自为所有人收尸?
琬娘想不明白,却见林醉影四处翻找,半晌后似乎捡到了一样东西。
……
“什么东西?”莲升问。
“看不清楚,多半是小巧之物,她五指一拢,就捂严实了。”琬娘迟疑着回答,她稍稍回忆,又说:“找到那物什,主子便不再逗留,也不知上哪去了,我……此后再没有见过她。”
“后来可有其他人来过?”莲升又问。
琬娘摇头,“这地方一夜间全是尸,哪会有人来,避开还来不及。”
香满衣猛扑向前,一个是鬼,一个是念,自然能碰得着。她揪起琬娘的袖子便问:“你说你后来还见到了主子?”
云满路一双眼也紧紧盯着琬娘,嘴上一言不发,话全让香满衣说了。
“她那伤若是养得好,势必还活着。”琬娘犹犹豫豫,思及林醉影惨白的模样,其实不大像能活得下来的。
香满衣和云满路相视一眼,哭得双眼通红,香满衣说:“无嫌是在第二日赶回来的,那时主子已是气息奄奄,她偏还要费上心神留我们的魂,后来见到无嫌,我们二人干脆求她将我们分成万念。”
“我们魂成万念之时,我看主子的生气……已快散尽了。”云满路惴惴不安。
琬娘尚不能断言,引玉却分外笃定:“林醉影还在。”
“何以见得?”琬娘忙问。
引玉望向远处,可惜此地偏僻,望不见断竹。她一敛目光,说:“原以为遍地的断竹和冥钱是你放的,如今知道你是地缚鬼,离不开湖畔,那只能是别人所留。”
琬娘迷惘张望,瞧不见所谓断竹。
“你只需知道此地亡魂有人祭奠就够了。”引玉又说。
琬娘低头掩面,头发近乎把整张脸都挡上了,“万一是别人?”
“没人能比林醉影更惦念芙蓉浦。”引玉咬定。
琬娘心想也是。
“果然是落珠声响,众人便看见幻象。那些珠子,想必是藏在了麒麟戏珠的‘珠’里。”莲升出声打破沉默。
她低头摘了一朵水晶花,许是因为时日久远,这花只余花心还是红的,花瓣色泽已被冲淡。她看向琬娘,解释对方当时所见,“你见众人皆成妖魔,众人所见也是如此,其实都是幻象。”
琬娘一怔,哑声说:“原来是幻象,平日里众人谈笑风生,若非你们前来,我至今都想不通,为什么一夜间所有的人都会疯魔。”
“你口中的孤风月楼在哪,到底是林醉影想筑,还是无嫌所愿?”引玉转身望向远处,此地屋舍分布和她画里的大差不差,她一眼就认得出多出来的那座楼。
香满衣立即开口:“当然是主子,芙蓉浦全听她的!”
琬娘说:“就是后来新起的那一座,我是在这唱曲时,无意听到主子和无嫌路过时的闲谈,她们说那新起的高楼就取名‘孤风月’,可没想到,直至血染芙蓉浦的那日,新楼还是没能挂上牌匾。”
她生怕引玉和莲升认不出,慌忙指了过去,继续说:“往那边走,看见一座好似八卦罗盘的高楼,就是它。”
太远了,引玉连楼宇轮廓都看不清。
琬娘催促道:“二位还是看看去吧,整座芙蓉浦怕是只有主子和无嫌知道楼里放了什么。”
香满衣和云满路赞同颔首,两人看着这地方心里难过,连拌嘴都不愿拌了。
莲升看向地上断裂石板,企图在碎石和断骨间找到当时的落珠,可惜一无所获,想来是被林醉影捡走了。她抬眸说:“这么说,你后来也没再见过无嫌。”
“不曾。”琬娘摇头,侧着一张脸说:“我不能离开此地,她不来,我自然见不着。”
“当年无嫌在芙蓉浦住了一段时日,关于她的事,你还知道多少?”引玉撑膝俯身,隐约觉得琬娘的模样有些奇怪,那偏头的姿态根本是有意回避。
琬娘摇头,目光越发闪躲,说:“我哪里知道,我因走水毁了容貌,外边容不下我,所幸寻到芙蓉浦这安身之处。此地虽也没人听我唱曲,好在没人打我骂我,我已知足。”
她挤出笑,接着说:“我在这里找了多年的替死,半个人影也等不见,好不容易来人,竟是……大人你,想来我注定要耗尽怨气,才离得开这片湖,投机取巧的恶事,终究还是做不得啊。”
引玉低头看她许久,睨了莲升一眼,才问:“如果我们能送你到两际海,你走不走?”
“送?如何送?”琬娘错愕抬眸,被喜意冲昏了头脑,手指俱在发颤,说:“我此前不想被渡,是因为心里还余有一丝渴盼,不想当时之事被掩埋,如今想走却走不了。”
引玉又看莲升,她可不敢再擅自答应,谁让渡魂的是莲升,而她只是动动口舌。
莲升被瞥了那一眼,怎会不知道引玉心里在想什么,当真是引玉一个眼神,她便能慨然应允。良久,她神色如常地说:“送你到两际海,当是答谢。”
“答谢?”琬娘错愕,羞愧掩面,说:“可我什么也没帮上,还差点将几位拖下水。”
“刚才你那一席话,已帮上我们许多。”莲升抬掌,手心绽出一朵光彩熠熠的莲,“不过,如果你想以一换一,不妨给我们唱个曲。”
她到底不常说软话,微微一顿,语调略显生硬地说:“方才远远听你唱曲,甚是动听。”
琬娘破涕为笑,“当真?”
“当真。”引玉颔首,“只可惜方才离得太远,听不清。”
“那我……”琬娘躬身,“便献丑了。”
说完她纵身跃入水中,还以为是忽然反悔遁逃,不想片刻后她从水里冒头,怀中抱着一只琵琶。
周身灰白的鬼就跪坐在水中,合眼时轻拨琵琶,顿时恰似玉珠走盘,幽幽作响。
琬娘唱的是一曲灯月交辉,调子一起,哪还含悲含怨,分明喜不胜收,只是如今的芙蓉浦苍凉衰颓,就算曲子欢快,也听得人心生悲戚。
一曲毕,琬娘弃琵琶于水下,重新回到岸上,揖身说:“大人,唱完了。”
引玉鼓掌道:“可谓仙音。”
“大人谬赞。”琬娘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哪能比得上所谓仙音。
“此乃酬谢。”莲升手中金莲一绽,周遭阴邪之气全数退尽。
琬娘喉头发紧,好似梵音响彻心间,她动弹不得,不由得做出匍匐姿态,一是因为忌惮,其二却是发自内心的顺从。
“还请大人送我到两际海,我心知一曲轻易换不来往生,愿以生生世世为期,生生世世偿还。”她诚心俯首。
“恕不远送。”眨眼间,莲升手中金莲绽至琬娘头顶,倒悬着将这怨鬼拢在其中,好似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她送走了。
引玉露笑,睨着莲升说:“我还未开口,你便知道我想你送她走了?”
莲升收了金莲,抬手往引玉眼梢轻碰,淡淡说:“话都在这呢。”
引玉转头,看到薛问雪等人正慢慢吞吞挪近,再望向那所谓的孤风月楼时,眉眼间浮上一丝怅惘,说:“林醉影或生或死,都不会离开芙蓉浦,她如果活着,一定还在此地。”
她微顿,含情眼微微眯起,眸色略显凛冽,说:“我疑心她就在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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