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她并非浑浑噩噩,神志好似从未如此清醒, 她笃定这枚玉就是世上绝无仅有,但随它一碎, 原该严防死守的心竟好似被撕成两半。
心该是痛的, 偏偏她嘴边噙笑, 轻松到好像能抛却一切,博了个清闲自在。
“你要问我的罪?”她促狭一笑。
“是你的,你理应受着。”那人的声音仍是如隔千里,虽然不清不楚,却听得出和鱼泽芝一模一样。
“莲升,你被蒙骗了。”
“你杀诸佛是不是真?”莲升问。
她竟不辩白,只是哼笑一声,还勾起手指头,似是有事要议,“在你责问我前,我想托你一件事。”
邬引玉的视线始终无法抬起,虽心知眼前人就是鱼泽芝,却始终看不清对方相貌。
唯一能觉察清楚的,是对方落在她身上那冰刀霜刃一般的目光。那个眼神,在狠绝无情地撬破她的心房。
“我只求你这一次,你不会,不答应吧。”
邬引玉自梦中惊醒,正想下床接水喝,借着从窗帘外透进来的光,又看见了满壁的魔佛。
她慢步踱近,抬手自墙面拂过,没想到那满壁的墨痕随之扭曲乱套,全化作水纹汇到她掌中。
邬引玉站着不动,像被人扼住脖颈,呼吸不畅。
又是魔佛,半壁栩栩如生的魔佛。
活了这二十三年,她日子虽不至于过得稀里糊涂,却好像活偏了道,不论做些什么,都不能尽兴,都并非她真正所想。或许如今的她不是真的她,梦里的才该是她。
十五那天,月亮圆如玉盘,绵软细雨飘摇落下,湿淋淋的石板路上映了月光,显得流光奕奕。
既然五门要一同下地承鬼牒,所以时间也是约定好的。要是没有特殊情况,那鬼牒大多是半年一承,上回鱼家来承鬼牒的还是鱼响戈,这回却成了鱼泽芝,当真物是人非。
在下地前一天,邬引玉特地电联了吕老,提的却并非借判官力一事,而是说:“我想问判官,吕一奇等人的余寿,及他们魂灵所在。”
因为是电话里联系的,她琢磨不到吕冬青是何神色,只知对方沉默了许久。
最后吕冬青还是答应了,毕竟他再找不到别的法子,不论如何,他都得把那两个孙子找回来。
吕老年岁已大,其实已有六年不曾下地,但因为邬引玉要问判官,他不得不把承鬼牒的活儿从大儿那接了回去。
对于此事,吕家自然颇为反对,毕竟吕老那身子骨已经不起折腾了。可吕老执意要下地,旁人是拦也拦不住,吕家只好嘱托别家的人帮忙照看。
封家去的是封鹏起,封鹏起那岁数不比吕冬青年轻多少,吕家的人压根没有选择的余地,在这状况下,能倚赖的只有邬引玉和鱼泽芝。
再观鱼泽芝是头次下地,哪能信得过,思来想去,他们还是拜托了邬引玉。
邬引玉在电话里答应了,撑着油纸伞到了吕家,一眼就看见吕家门外的鱼泽芝。这回单是看到那身形,她便认出了人。
雨幕朦胧,远处人影好像真成了亭亭出水的莲,不蔓不枝,凌波独艳。
邬引玉还拿着烟杆,不由得捏住一旋,那红穗子跟着甩了一圈,鱼摆尾似的。她远远就打起招呼说:“鱼老板,来得挺早。”
鱼泽芝没有打伞,就那样站在缠绵微雨下,显得洒脱而疏远,好像天上人,难以捉摸。她闻声抬眼,在看见邬引玉时很淡地“嗯”了一声,然后侧身进门,“等你许久。”
邬引玉跟了过去,说:“来晚了,久等。”
说起来,自上次在吕家一别,邬引玉有近两周没见过鱼泽芝了。
如今靠得近,她闻到鱼泽芝身上有股极淡的幽香,歪过身问:“鱼老板用什么香水?”
“忘了。”鱼泽芝答得很是敷衍。
邬引玉也不挑破,把伞打至头发头上,尽管这人发间已缀满砂糖般的雨珠。
不想,鱼泽芝抬手抵住伞边,硬生生让这把伞推回到原位。
邬引玉眉一抬,“我好心舍您一半,您一声不吭地拒绝我。”
“省得你的肩沾到雨水。”鱼泽芝说得平淡。
邬引玉一愣,低低笑了一声,在走到屋檐下后,终于收起了伞。
说是五门承鬼牒,来的实际上只有四门,毕竟柳家已经是个空壳了,没了血脉,断了传承,只剩几个帮工。
邬引玉她那二叔邬其醒也到了,正站在吕冬青的边上,低眉敛目地奉茶。她目光一扫,恭敬地唤了一声“吕老”。
吕冬青神色复杂,并未出声,只是点了点头。
“引玉来晚了,这承鬼牒的事,误了时辰可不好,下次可得赶早。”竟是邬其醒先开的口。
邬引玉冲邬其醒笑了,故作礼貌地说:“这不是没误么,倒是让二叔久等了。”
连吕冬青和封鹏起都没说什么,邬其醒也不好说邬引玉的不是,他那眼珠子转得可劲儿麻利,说:“我担心吕老和封老等急了。”
“喔。”邬引玉怪声怪气地应了一声,把烟杆往腰侧的盘扣上一别,说:“那是二叔来早了,吕老和封老都清楚,我是万不会耽误事的。”
邬其醒的面色不大好看,但仗着自己是长辈,又道:“年轻人,怎能让长辈等。”
“二叔教训得是。”邬引玉漫不经心地应声。
“行了,开始吧。”在屋里摆钟响起的那刻,吕冬青杵着拐杖起身。
恰到十二点整,正好是下地的好时候。
吕家那院子又腾出来摆了五张灵案,但灵案上置的不是灵牌,而是三足小炉各一座,线香三根,香烛一副,还有铜铃一串,捆了足的活鸡一只,油灯一盏。
五张灵案上的三足小鼎俱用红绳牵了起来,红线牵得很紧,其上串了许多用鸡血画了咒文的符纸。
邬引玉站到香案前,看见鱼泽芝跟着站了过来,推起对方的肩说:“鱼老板站错了,一人站一桌,多了会不成事的。”
鱼泽芝刚要走,她那长衫的袖子就被捏住了,长衫是纱质的,透了肤色,轻易能看到里边的绣了红花的吊带,还有过于凛冽的肩骨。
“还是说。”邬引玉戏谑,“鱼老板怕了?”
鱼泽芝怎么看也不该是会怕的,她太冷静了,冷静得不像第一次下地。
邬引玉两指一松,还给鱼泽芝把布料捋平了,往不远处未站人的灵案一指,说:“您站那,一会儿眼前就是一片漆黑,您牵紧手里那根绳就好,不论听见什么声音,可都别回头,不然……”
“不然会如何。”鱼泽芝问。
邬引玉打趣说:“不然就会走丢,在那地方走丢,可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回人的。”
鱼泽芝抬手一拨桌边红绳,假装听不出邬引玉话里的戏弄,平心静气问:“牵哪根,是这根么。”
“不错。”邬引玉颔首。
鱼泽芝走至案前,在悬钟再一次响起时,听见了吕冬青的指示。
“燃香!”
“焚烛!”
“割活鸡颈取血,抹于额前!”
“点灯!”
“牵绳!”
“合眼摇铜铃,跟我诵念!”
吕冬青器宇轩昂地站在香案前,闭起眼中气十足念:“三光洞明,百秽无遁形,天清地灵,照我顺行……”
邬引玉听着吕冬青的声音,总觉得对方精神饱满得就像是“回光返照”。
似乎吕冬青打定主意要把毕生精力都竭于此处,不把两个孙子找回来誓不罢休。
呼啦一声,穿过红线的符纸好像被风掀起,下一秒,耳边静谧无声。
邬引玉睁开眼,只看得见一尺内的事物,那就是被她抓在手里的一截红绳。
那根红绳被五人捏在手中,跟在她后边的,是鱼泽芝。
邬引玉慢悠悠往前走,闲适得好像在自家花园里散步,还有闲情嘱咐一句:“鱼老板,可千万别松手,也别回头,我在您前边呢。”
一只湿淋淋的手碰上邬引玉的脚踝,在她开口后,原先的静谧被打破,边上水声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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