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玉早料到,薛问雪并非冷漠无心之人,他注定修不了他那无情道,这一路上,他光是听见“灵犀城”三字,便已在失控边沿。
她说:“灵犀城本也该走到气运尽头,却是龙娉,造了溃堤的蚁穴,让灵犀城的惨烈无以复加。”
“我知道。”薛问雪怒而发颤,“我知道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
“龙娉不是罪魁祸首,却是杀人凶手。”引玉看着薛问雪,平静道:“我不是为龙娉开脱,只是想告诉你,你当年因何离开,灵犀城便是因何走到这气运衰竭的境地。”
“犀神,和当年被屠杀的众多首子。”薛问雪岂会不清楚,他赤红的眼几欲滴血,“我、我想见龙娉。”
莲升心如止水,不紧不慢地问:“见到她,你想做什么。”
薛问雪差点将怀中白骨箍碎,他的愤恨沿着血液流淌全身,每一寸筋骨都在用力。
他说:“我、我想……”想将龙娉碎尸万段,想令她魂飞魄散,要她尝遍世间千般痛。
莲升光是看薛问雪那双噙恨的眼,便知道他在想什么,摇头说:“不会让你见他。”
“为什么!”薛问雪紧咬牙关,目眦欲裂。
“她已经身死,如今只余魂魄,你是能拿她报仇泄愤,可这与天降诛罚如何,一时的痛比永生永世的痛如何?”莲升神色自若,语调无甚起伏,却带着莫名压迫。
就好比,她又回到白玉京,成了刑台上的处刑者。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如何能叫一个人生不如死,如何才算酷刑。
只是她的神色太冷淡,淡到口中的酷刑似乎只是平常讯问。
薛问雪僵住,他的确是怒到极点了,这清冷的声音好比镈钟,令他觅得片刻镇定。
是啊,怎能让龙娉轻轻松松地走。
引玉眉梢微抬,朝莲升斜去一眼,一个字没说,只是轻轻地嗤了一声。
“那我暂不见她。”薛问雪闭眼,敛起眼中的恨。
眼里的恨和懊悔是藏住了,可心里的如何藏得住。
他怎么也没料到,那日在灵犀城外,他竟错过了劫难前灵犀城的最后一眼。
他为什么不进去,为什么只是遥遥观望?明明只要踏进城中,就能见到活着的衣蓝。
那是最后的机会了,偏偏他转身离开,从不移山到扪天都,一路东行,从未想过回头。
他以为,他的道在东。
薛问雪好恨,恨世道,恨族人,恨龙娉,也恨自己。
他什么都恨,越是痛恨,就越是懊悔。
边角处,阮桃一声不吭地蹲着,方才独她和薛问雪在这暗室中,她差些以为,薛问雪要尸化成旱魃了,那模样,可是前所未有的可怕。
在她印象中,这修仙的向来厉害,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合该有泪不轻弹,可方才他忍气吞声,像要吃人。
如今也好,薛问雪不憋了,哭喊了个痛快,阮桃也不怕了。
只是阮桃觉得,薛问雪这模样,似乎比她最伤心的时候还要凄烈,仿佛痛失所有。
她心底有一个声音说,是悔,悔恨交加。
谢音说的。
一瞬间,阮桃茫然无措,总觉得薛问雪哭湿衣襟的泪成了瓢泼大雨,把远在一旁的她也打湿了。
她心口有些许酸涩,不知怎的,也跟着难过。
那声音又轻悠悠地说,这是感同身受,身处事外,却好像亲身经历。
阮桃小声说:“我知道,我学会了。”
耳报神嘶了一声,可惜木头眼再瞪也瞪不大,“你在和谁说话呢。”
“谢音。”阮桃小小声。
耳报神想起来了,这丫头的躯壳里还有个别人的魂,也好,走到哪都不会孤独,寻常树要是在厉坛上扎根二十年不能动,怕是早就疯了。
眼看着薛问雪又要痛哭哀嚎,引玉说了一声“节哀”。她还寻思着,要不要进画一问,怀中猫便一跃而下。
猫儿方醒,神志想来还浑浑噩噩,腿脚也乏,这一落地,差点直不起身。
“归月!”引玉下意识伸手去捞,可连猫毛都没捞着。
莲升弯腰,正想将那猫儿捉回来,却见归月歪歪斜斜地踱到了薛问雪身侧。
准确说,是衣蓝的身侧。
引玉也看到了,她回过神,拉起了莲升的手。
归月未能化作人身,还是那毛茸茸的模样,凑近后往骷髅凉飕飕的指骨上轻嗅,似在怀念。
同在这灵犀城中,归月和衣蓝的确有认识的可能。衣蓝能避开龙娉的耳目,指不定还是归月的手笔。
薛问雪僵住不动。
猫儿哪还能嗅到衣蓝的气息,它站不稳身,跌下后干脆伏着,好一会才口吐人言。
“能与世长辞也算是解脱。”
果然熟识,引玉心说。
“你……”抱着骷髅的薛问雪快要窒息,收声时胸膛大力起伏,久久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阮桃自然也看到猫了,她差些把木人抛开,手方甩出,便听见木人“啧”了一声。
她收手起身,起得太猛,晃悠一下便扑倒在猫儿面前,可谓是“五体投地”。
这一摔,耳报神还真被甩出去了,幸好莲升及时勾手。
木人就跟个回旋镖似的,飞回时被莲升勾住了后衣领,在半空中摇曳不定。
耳报神本想嘲谑一番,可如今这薛问雪还悲痛着,那小桃树又可怜巴巴,干脆忍了。
阮桃伏在地上,想到猫儿还没见过她化人的模样,一时间想哭又欲笑。
她朝猫儿伸出拳头,五指慢腾腾一展,掌心躺着的不是别的,正是铃铛。
是她赠予裴知,裴知还回来的那只。
阮桃讨好一笑,说:“裴知说要物归原主,我收得可好了。”
猫儿这才扭头,是因为灵台孱弱,如今还不能化作人身,所以只是探头朝那铃铛拱去,盯着阮桃看了半天。
它的视线还不算清晰,碧莹莹的眸子使劲儿眯起。
阮桃笑出了个鼻涕泡。
见状,引玉弯腰,把阮桃掌心的铃铛拿走,变出一根红绳从铃间穿过,给归月戴到了脖颈上。
“怎不见你这样看我,我可是抱了你一路,当年你遮遮掩掩,不跟我说桃树的事,如今我都知道了。”她打趣说。
归月吃力站起身,绕着引玉的腿踱了半圈,讨好一般,半晌才说:“好长时间没见着光了,酒也没得喝,天宫也回不去。”
猫儿一顿,轻快地问:“我留在天宫的东西,你见着了么。”
“见着了,好在有你。”引玉往猫儿鼻头上一碰,“我以为你醒神会和我叙旧,不想竟先提了酒,何时你能变回人身了,再和我提酒的事。”
“不必言谢,我不辞辛苦,虚的不想听,只要酒,还得是晦雪天的酒。”归月一顿,坐下舔爪,别别扭扭地吐出声,“我等了你好久。”
她留在小悟墟的念,也说了这么一句话。
这话她在心里盘算了许久,早就想说了,可一直没有机会。
“是我来迟。”引玉心潮波动,其间藏着的苦涩全部消融。
归月等她,而她来了,彼此便不算辜负。
“我好着呢,怎让我一睁眼就看到你愁眉苦脸。”猫儿爪子一张,弯钩般的指甲探出来一截,无甚气势地威胁起来。
引玉失笑着摇头,答应道:“晦雪天的酒,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猫儿得意,目光暗暗斜向一旁,想装作漫不经心,却露了馅。
引玉了然,慢声说:“这是你心念的桃树,我把她从晦雪天带出来了,当年你寻不见她,是因她被灵命带到了晦雪天,用来镇压厉坛。”
她不想沾尘,却又不想归月费劲仰头,干脆凭空甩出一张毯子,垫着挨墙坐下。
归月精亮的眼灵动一转,虚弱是虚弱,但昔日模样不改。她靠着引玉的腿蹲坐,不紧不慢地观望四周,目光几度流连。
世间本就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薛问雪仍不愿松开怀里的骷髅,他面上血色褪尽,就好像跟着眼泪流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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