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无疑是撮盐入火,捣得莲升刚平复的心绪又乱成一团。
莲升按兵不动,引玉却反其道而行。
“不来?那我就邀别人了。”引玉漫不经心。
莲升明知这人是故意激她,偏偏回避不得,只好施术易容成他人模样,推门走了进去。
这脸或许是刚才邀她喝酒的人,又或许是边上路过的看灯女子,她记不清了,因为无暇多想,便随意变了一变。
进屋的人相貌平平无奇,看不出是人还是妖,但周身气质过于内敛,压根不像是来芙蓉浦寻乐的。
这样的人偏偏附在窗上偷觑,根本就是里边一张脸,外边一张脸,心思多着去了。
引玉取来一只干净酒碗,盛满了说:“这酒我还不愿意分给其他人喝呢,你来的话,便给你尝点儿。”
如此亲昵,又如此大度,分明是引人入瓮。
莲升入瓮,坐下后便端起酒碗,却只将碗沿往唇边抵,做出喝酒的姿态,实则一口没尝。
“怎样,香么。”引玉倾过去,凑得奇近,明明她碗里也有酒,偏要去闻别人碗里的酒香。
这可是林醉影藏在深潭下的酒,千金难买,又怎会不香。
如果说晦雪天的酒单单是烈,那芙蓉浦的酒,便香醇得好像能沁人心脾,熏得人骨子发软。
光是闻见寻常酒香,莲升便会醉得眼梢泛红,如今唇边的酒又香又烈,她虽还端坐不动,却已是几度失神。
她可得定住心神,分毫也不能暴露,只能暗暗施术驱散酒意,淡声说:“香的。”
“方才附在窗棂上时,不还一个劲看我么,如今怎么不看了。”引玉往莲升碗边轻碰,“酒也不见你尝,光是闻哪能知晓其中滋味啊。”
莲升故作镇定地迎上引玉的含情眼,忽地问:“你待谁都是这样?”
“怎样?”引玉故作不知。
“亲近。”莲升唇中吐出两字。
到底是在芙蓉浦,不是在白玉京,引玉心底欲念展露无遗,慢起调子说:“这算哪门子亲近了?要是我做更亲近的事,你待如何?”
莲升刚驱散的酒意倏然冲上颅顶,撞得她神志不清,她捏碗的手微微一颤,已分不清胸口下烧的那把火是臊还是恼。
“你……”
“你偷偷看我,又进了我的屋,闻了我的酒,我以为你就是那么个意思。”引玉笑得双肩发颤,佯装惊诧道:“你不会只单单想和我坐在一起谈风说月吧,你来芙蓉浦,就求这么点快活?”
莲升放下酒碗,手还算稳,一滴酒也没晃出来,毕竟此酒珍贵,省得这人心疼。她倏然起身,匆匆往外走,好似逃命。
引玉不追,却喊了一个名,一个莲升未曾听说过,却觉得万分耳熟的名。
“泽芝。”
莲升微微停顿,依旧往外走,不臊只恼,心说引玉果真将她当成了旁人,可她那愠意只一会便消失殆尽,是她先变作他人模样,能怪得了谁。
屋里,引玉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端起莲升刚刚捧起的酒碗,送到了自己嘴边。
好香,又好烈,她好喜欢。
屋外的丫头们窃窃私语,说:“那人什么时候进屋的呀,怪事!走得火烧火燎,可千万别是窃贼。”
“谁会在芙蓉浦偷东西呀,要偷只能偷香。”
芙蓉浦一半是亭台楼阁,一半是水,临江的地方长了许多白花,不是水晶花,亦非芙蓉,而是铃兰。
有一些小妖正在摘花,采下便编成花环,搁在边上的竹篮里等人挑选。
莲升走得急,待酒气微散,清醒些许后,才发现往来的人都头戴花环。那白色小花恰似铃铛,应了它忘忧之意。
不愧是芙蓉浦,既有忘忧草,又有铃兰,寻欢是表象,忘忧才是真的。
“随意看看?”小妖以为莲升要挑花环。
江边的脂粉香和酒香寡淡,莲升终于觅到一息喘息。她闻声垂头,诧异问:“此地不是叫芙蓉浦么,怎会长有这么多铃兰。”
小姑娘讶异道:“头一次来?这里长得最多的是芙蓉,属二就是铃兰,在凡间其他地方,春末夏初长铃兰,秋长芙蓉。我们这呀一年四季都能开满芙蓉和铃兰,红白相间,可好看了,以后你多来就知道啦。”
“水晶花开在什么时候?”莲升顶着一张陌生的脸,问起这事也不局促。
小姑娘笑说:“还早咧,水晶花说不准是什么时候开,有时候隔月开一次,有时候半载,久的话得到第二年才开,那水晶花夜里会发光,比萤虫还亮。”
她从篮里挑出一只花环,说:“买一个吧,来了芙蓉浦就是要戴铃兰,在这里可以忘却烦恼,舍弃过往。”
莲升定定看了少倾,从袖袋里摸出来一枚白玉,说:“那便买一只。”
小姑娘双手捧着白玉,凑得无比近,眼都给看成了对眼,愣愣说:“多了!”
“拿着就是。”莲升说。
小姑娘嬉笑着往包里一揣,说:“多谢姐姐!”
莲升不禁想到引玉,不知道引玉常来芙蓉浦,想忘却的是什么烦恼。不知不觉走到高楼前,她才停住脚步,沉默地望向楼上朱栏。
上去么?
不上的话,她不辞而别是罪加一等,经书上的字全成耳边风,什么禅心禅念,都修了个空。
朱楼上,引玉醉意全无,壶里的酒空了,自己碗里也滴酒全无,只盛给莲升那碗还余下一半。
她食指抵着空碗内壁,转着碗玩儿,嘴里哼曲,正是昨儿逼着莲升吹的那一曲。
屋外那些小姑娘还在,一个个不舍得走,都往屋里偷偷打量。
既然是林醉影挑来的丫头,模样自然长得娇娇俏俏,就算在门外偷觑,也不引人生厌。她们不说话,就光互相推攘,都想和引玉说话,但谁都不敢。
一个人影从她们中间穿过,径自走进屋里,分明是刚才不告而别的那位。看她手里提着花环,原来不是一走了之,而是买花环去了。
此人走时匆匆,如今连门也不叩便擅自入室,偏偏屋中人半句话不说。
门外小姑娘面面相觑,像是被雷劈了一道。
“她怎又回来了,大人还又允她进屋了!”
“她到底是谁呀,可不曾听说大人愿意与主子之外的人同坐。”
“总不该就是大人说的那个心上人吧?”
“怎么可能,大人那心上人比天仙还好看,绝无可能。”
莲升进了屋,自顾自把花环搁在桌上,一声不吭离开的是她,如今回来的亦是她,明明酒气已经淡了,她倏然发燥,淡声说:“送你。”
“我以为你不愿和我同坐,气得我酒都喝光了。”引玉拎起酒壶往下倾,当真滴酒不剩。她努嘴说:“我虎饮了一番,都没来得及回味,好可惜。早说你是去买花环的,我就喝慢一些了。”
莲升背着门,又有屏风遮去半个身,所以门外人只见她墨发倏然变长,细细红绳系在发梢,而寡淡灰衫也变作朱裙,艳得惊心。
引玉那寡白的衣裙和面色,都被映衬得沾了几分桃绯,她哪里惊讶,早就料到如此,拿起铃兰花环,稀罕地把玩起来,说:“终于肯用这张脸看我了?”
“你知道是我。”莲升皱眉。
引玉把花环戴到头上,那铃兰和她万分般配,她弯着眼说:“不然呢,你以为我为什么请你进屋,又为什么分你酒喝?我是那等随随便便的人么。”
莲升半颗心沸热,半颗心沉寂,哑声问:“那泽芝是谁。”
“你问仙辰匣去。”引玉故意不答。
莲升没法,干脆施出金光合上门,随之端身坐下。
门倏然关拢,外边几个小姑娘又面面相觑,说:“看不见啦,原来她是变了模样过来的。”
“大人喜欢的,定差不到哪去,我观她墨发如瀑,那红裙虽艳,可气度冷清,想来是神仙一样的人。”
“我料也是,两人一定般配,你们就死了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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