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神佛的第三年,琳娘和那傻子还真死了,是在康家祭厉坛那日死的,死得蹊跷,旁人还在厉坛边上站着,偏他俩变成了硬邦邦的冰棍子。
后来的每一年,那吃供奉的东西都会来,吃的是越来越多了,连一些被人埋进雪里的,都要刨出来吃。它身上挟来的寒意也越来越重,似乎变得越发阴毒狠厉了。
但幸好,阿沁还在。
只要阿沁在旁边,沈兰翘就算被那寒气贴脸,也还有硬撑的勇气。
就因为这样,沈兰翘以为,她能和阿沁一直相偎着到永远。可是没多久,她的美好愿景被打破,阿沁在十四岁那年被嫁了出去,她们能见面的时日越来越少。
后来么,阿沁才及十五便生下一子,身子落下病根,根本出不了屋。
沈兰翘每每在阿沁门外徘徊,屋中总有旁人,她透过窗见阿沁黯然神伤,才知阿沁并非天仙,也不过是个和她一样的、被困在晦雪天中的可怜人。
她看得心疼,想像阿沁救她那样,救阿沁于水火,可是阿沁走不了,阿沁那身子已经被折腾坏了,更别提生下的婴孩挨不住冻,没满岁就被冻到病死,阿沁啊,身心俱创。
好的是,沈兰翘勤于拜佛求神,把阿沁那打她骂她的丈夫给“咒”死了。
等阿沁养好身子,她们终于又能见面,好景不长,两人终是没能长久。
那些晦暗不清的情愫被深埋在荒雪下,直到阿沁一走,沈兰翘痛到掏心掏肺,才知晓苦难下情深难求,她和阿沁是有缘而无分。
……
蒲团上,沈兰翘抹去眼泪,看向引玉说:“自晦雪天变冷后的第六年起,供品被偷吃的怪事便年年不曾缺席。”
“无嫌是在那年才彻底变作役傀的,还是使役者那年才缺供奉?”引玉百思不得其解。
“役钉入魄入魂,再怎么也得花上五十载。”莲升脸色并不好看,说:“她在小悟墟时,便已身怀役钉。”
“要是知道她去过哪里,见过什么人,就好办了。”引玉摇头,心知这底细根源,哪是能轻易凿清的。
“她是灵命座下弟子,去不得其他地方。”莲升语气又轻又凉。
引玉愕然。
沈兰翘茫然不解,什么“小悟墟”,什么“灵命座下”,听着便不是凡俗之物。少倾,她好像在窅黑山谷中擒到薄光一束,突然喜极而泣。
她站起身,躬身便说:“之后的事,只能拜托两位仙姑了,我……约莫是什么也帮不上了,我只盼恶人恶鬼通通偿命,他们要是不死,我便只能抱憾终身。”
“他们罪果已累,多行不义必自毙。”莲升说。
“我原想早些死,也好早点去陪阿沁,如今倒是有了点念想,我要等着他们作法自毙!”沈兰翘低着头,许是不想露出眼底怨愤,但握紧的拳已让她思绪尽显。
这怨愤和无嫌眼底的不同,无嫌眼里的恨死气沉沉,沈兰翘却好像有无限渴盼,她是寒灰更然,就算要和那些人斗个鱼死网破,一颗心也盎然蓬勃。
“你待阿沁有心。”引玉怎会看不出沈兰翘眼底的苦痛情愫。
“如梦方醒,迟了。”沈兰翘顿住,眼里氤氲水光,“如果能从头开始,万事都得赶早,多一刻迟疑,便会多一分遗憾。”
引玉听得一愣,扭头方知莲升在看她。
莲升一双眼是无底的汪洋,片刻才对沈兰翘说:“你先回去歇息。”
沈兰翘挤出笑,抹去眼角泪珠,连忙说:“那我便回去了,不能叫人看出蹊跷。”
等沈兰翘一走,引玉似乎明白了莲升心绪变化的缘由,伸手讨要手炉,边说:“世事难料,的确犹豫不得。”
莲升以为她要牵,便径自捏住她腕骨,将暖意揉开,揉进她皮肉筋骨。
引玉反手将莲升的手指握了个牢,慢声说:“手太软了莲升,这可不是我胁迫你的,怎么,要遂我意了?”
莲升五指被紧紧拢着,神色不变地说:“不是冷么,在为你驱散寒意。”
引玉松手,掌心一翻,好似半点不流连,说:“那我要手炉。”
莲升没变出手炉,眸光中波澜乍起,也不知恼的是引玉还是自己。她把手放上引玉掌心,不咸不淡道:“手炉没有,只此物可用,你要不要?”
“既然没得选,给我就是。”引玉眼波流转。
离开道观,自然要回客栈,两人刚踏进门槛,便撞见掌柜惊诧的目光。
掌柜开口时微微一哽,说:“怎样,找到那些埋起来的供品了吗?”
“见到了,那些供品似乎被不少人碰过,里边还有红玉灯座一座,不像阿沁埋的。”引玉说得漫不经心。
“那、那或许是我看错了。”掌柜眸光闪烁,拨着算珠说:“既然是供品,被其他人刨过也不稀奇,就算是洒在地上的粥糜,都有人铲回去吃。”
这倒是真话,毕竟连沈兰翘吐在地上的秽物,都有人……
引玉呼出一口浊气,心里当真不平。
莲升走到柜台前,直白地说:“既然挖过供品,你也该见过那红玉灯座,那东西除了康家,还有谁家能有,你是故意诳骗?”
“我、我不知道啊!”掌柜急得大喊,“康家都不许人祭拜神佛,怎会是他们埋的。”
“倒也是。”引玉冷冷一笑,也不同此人拐弯抹角,说:“晦雪天何时封城,康家给出消息了么。”
边上的店小二听得心惊胆战,悄悄挪进厨房里,省得被波及。
掌柜浑浊的眼珠子一转,哑声说:“我哪知道,我、我和康家不熟。”
“你这客栈能在晦雪天长盛不衰,我以为是得了康家恩惠。”引玉意味深长地说。
“哪里的话!”掌柜含糊其辞,“康家哪是寻常人高攀得了的,何况,康家此前就在找那对兄妹和二位仙姑,我要是和康家不干不净,早将您几位供出去了!”
边上,莲升又往柜台上一敲,使得掌柜扭头,说:“那你知不知道,康家祭厉坛前,有何预兆。”
“预兆?”掌柜摇头,瑟缩着答:“哪有什么预兆,那仙长什么时候来,康家就什么时候封城,这可不由康家定。”
莲升无心听这掌柜东拉西扯,下颌一努,对引玉说:“上去歇息?”
引玉转身懒懒散散往楼上走,轻打了个哈欠。
掌柜突然出声:“不过,每次那仙长来时,满城的画都会浮现水纹。只是我如今年纪大,眼睛不中用,有没有水纹也看不清楚。”
“水纹?”引玉扭头。
掌柜朝壁上指去,说:“就那些画,应该是神仙留下的,根本摘不走。”
引玉眯眼睨向壁上的空白画卷,耳边听到一些声音,是些稀碎又组不成语句的字音,咿咿呀呀的,乍一听好像唱戏。
但那戏班子还在躲着康家,这几日压根没在城中露面,又怎会是他们传来的声音。
引玉凝视着那画,突然想起来,她来晦雪天初遇画卷时,可不就有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么。
莲升径自走到画前,伸手往卷上抹,不知怎的,那一碰,碰得引玉心口发酥。
她收手轻捻指腹,的确觉察到有几分湿意,再看卷上好像有浮光闪过,那圈圈层层的,可不就是水纹。
引玉站在楼梯上动也不动,明明和莲升隔了有十尺远,却能觉察得到对方指腹温热,像流连软香一般,慢腾腾自她心尖上一扫。
她想,这些画卷,总不会是她从自己身上撕下来的一角吧。
莲升转身,若有所思地走到引玉身侧,挨至她耳边说:“是有水纹。”
“看到了么!”掌柜在楼下问。
“没有。”莲升面无表情地扯谎。
引玉笑了,方才自个儿心口发酥,如今抬手就朝莲升胸口戳去,压着嗓说:“撒谎算犯戒么。”
莲升定定看她,半晌才抬步往楼上走,嘴里吐出一个单薄字音:“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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