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皎看孙小月神色黯淡,显然已看不见她。她面上笑意全失,露出了克制不住的悲和怒,哑声说:“我愿已了,还望仙长将我送走。”
莲升神色如常地看向元皎,抬掌覆上她的眉心,淡声说:“此魂千疮百孔,若要渡便趁此时,只是不清楚两际海如今是何状况,若要等上三五载才能转生,她必灰飞烟灭。”
“三五载?”引玉皱眉。
孙小月虽然听得迷蒙,但“灰飞烟灭”还是明白的,她心慌道:“元皎会消失吗,再不能投胎转世?”
“投胎转世不是易事,她的魂等不了那么久了。”莲升收回手。
寻常凡人只知道凡间妖鬼横行,却不知天上地下有变。谢聆皱眉问:“两际海发生了什么?”
天上地下之事,就连引玉和莲升都不清楚,又如何回答得出。
见二人不开口,谢聆只好将困惑咽入腹中,不再追问。
“先渡了吧,我不信三五载之久,还逆转不了这一盘棋。”引玉轻轻一哂,说:“她本意是不想误伤所爱之人,送她到两际海,也好让她在底下安心等着。”
孙小月抱紧怀中的尸,颤抖问:“要是三五年还不能投胎,她是不是真会消散?”
“是。”引玉无意瞒她,说:“她容你见到了她最好的最后一面,可别负了她。”
孙小月眼里彻底兜不住眼泪,满脸皆湿。
只见莲升掌上有灿金莲华起伏开绽,其中的不凡灵力,不是凡间术法能比得上的。这曜曜灼意仅天上瑞光能有,且不说,金莲中还挟带着无尽禅念。
引玉退开一步,省得误了莲升。
薛问雪不声不响,看得双眼刺痛,他何时见过这样的金光!他忙不迭朝谢聆看去,想讨个解释。
“莫问。”谢聆心中虽有猜测,却不敢妄议仙姑。
薛问雪缄默不言。
掌心莲徐徐升起,倒转着将元皎盖在其中。元皎匆忙闭眼,金光灌入她魂,她魂魄大受洗涤,痛痒全数不见,竟然一身轻松。
只见那莲瓣一合,其间幢幢鬼影彻底不见,元皎走了。
“她已到两际海。”莲升收回金光。
引玉捏住莲升的手,闷声不响地给莲升捏了几下,看得耳报神一个劲翻白眼。
风烟已止,灶灰不知散到了哪去。
孙小月紧抱着那具尸磕了个头,忽朝孙禀衣看去,好像解脱一般,脸上烦恼全无,离奇得叫孙禀衣心惊胆战。
“姐姐。”孙禀衣哑声。
孙小月挤出笑,弯腰将侧颊贴上了元皎冰冷浮肿的脸,说:“禀衣啊,如你元姐姐所说,以德报德,处世万不可忘恩,亦不可被仇恨蒙了眼,回去吧,爹要是问起,你就说我走了。”
“姐姐?”孙禀衣仓皇站起身。
引玉早有意料,可在孙小月起身奔向那口井时,仍是心惊肉跳。她抬手拦住了谢聆和薛问雪,不让两人施救,等听见那落水声,才摇头说:“她意已决,了无生趣者留也白留,不如让她死了,也算是助她了去一桩心愿。”
“一起赴死,还能聚个三五年。”莲升走到井边,“她定是这么想的。”
孙禀衣冲向井口,探头哭喊:“姐姐,姐姐——”
落水哪能这么快死,只是孙小月硬是在水里忍着气绝之苦,也不愿吭声。
谢聆猛地拉住孙禀衣后领口,将他拽了回去,省得这人失足跌入水中。
孙禀衣痛哭流涕,可不论如何挣扎,都挣不脱谢聆的手。
片刻,井里哪还余有生息,孙小月的魂也离了壳,却见不到被渡走的元皎了。
孙小月从井里爬出,好似一身轻松,她淡笑着开口,才发觉喉头吐不出声音,方知自杀者是说不了话的,舍生而求死,自然会有业障缠身。但她只是微微一愣,忽然有所彻悟,捻了鬼气凭空写出一些字。
「恳请大人也送我到地府,我匆匆赶去,当还找得着元皎。」
事已至此,孙小月只能随遇而安,嘴上不能说话,她还有万千办法,能让元皎知晓她的心意。
莲升其实不愿看凡人视自己生命如草芥,她心有不满,久不应声。
“助她,莲升。”引玉捏上莲升的袖,往下微微一扯,“人命是天赐,但生死有定数,就算她不寻死路,终也是要死的。”
莲升一合眼,索性再施金莲,将孙小月送到两际海。
薛问雪从未见过这等渡鬼之法,不祭香也不烧纸,甚至不贡香,似乎一个翻手,就将鬼魂送了下去,就算是判官亲临,也不能如此轻松。
那孙禀衣还在痛哭,谢聆的手稍稍一松,他便又冲了出去,头直往井里垂,然而底下昏暗,他什么也看不着。
他慌忙打水,想把井水抽干,可是无法,井水哪会那么容易干。他一边抹汗一边抹泪,整个人如被大雨打湿。
谢聆倏然开口:“我替你捞尸,你将你姐,和你那元姐姐葬在一起。”
孙禀衣沉默了许久,终于说了一声“好”。
薛问雪寂静的眸色又是一动。
坟就挖在那口井边上,孙禀衣将上边的小土丘垒了老高,又插上了一块无名无姓的木牌,省得被人踩踏了。
喜轿还搁在原地,轿上四角的穗子被风吹得摇曳不停。
孙禀衣深深看了一眼,连指缝泥土也不抠,掌心泥尘不擦,便趔趔趄趄往回走,走了半晌想起马还在路边吃草,又走去把马给牵了。
莲升看向一溪翠烟的方向,微微眯起眼说:“湖水要是干涸,那我们当真白走一趟。”
“去看就是。”引玉嫌木人硌手,抱了几下就丢给了谢聆。
耳报神被抛来抛去,心里厌烦,不由得开口:“当我老人家是蹴鞠,那不如上脚踢,做什么还要装出一副好好相待的模样,我知我老人家身子骨不好,讨人嫌,要不挖个坑将我埋了,我也好独自静一静。”
薛问雪看不出这是个什么玩意,但真是生平第一次见到这么聒噪的木人,不由得多看两眼。
耳报神:“看什么看,看你年纪轻轻的,怎这么没见识,没见过小木人么。”
薛问雪决定日后再不看它。
一溪翠烟雾障重重,翠烟中伸手不见五指,看起来似乎暗含千百种剧毒,饶是妖邪,也不敢轻易入内。
引玉仅是远远望去一眼,浑身便一个劲发寒,寻常阴邪之气便有着透骨冷意,而魔气更加。她捏了袖子捂住口鼻,了然道:“果然有魔气,河里的魔气想必就是这么沾来的。”
莲升神色晦暗,抬手从翠烟中勾出魔气一缕,岂料那魔气胆大包天,竟企图啃噬她身上仙力。她猛一弹指,将那缕魔气弹了回去,那玩意好似游鱼,往翠烟里一钻,倏然没影。
边上,薛问雪缓缓将袖口扯高,露出那被魔气刮出来的伤口,冷声说:“此魔凶悍,非我等应付得了的。”
“无妨。”引玉只想赶紧劈开这魔气,进去一探究竟,如果天净水当真没了,晦雪天该如何是好。她伸手想拂上翠烟,却被莲升握住手腕拉回。
“不可轻举妄动。”莲升手中现出金莲,目不转睛地看着翠烟雾障,说:“天净水万不会干涸,除非被人抽空了湖泊,可那湖有四万亩广,该如何抽,又能抽去何处?”
“这雾障破得开么?”引玉紧皱眉头,她知晓天净水非比寻常,要真那么容易干涸,日日受瑞光照耀的莲池早该干得不成样子了。
“能。”莲升手上金莲倏然飞出,在半空中竟凝成大刀一柄,朝着雾障穿风而下,势要开天辟地。
阔刀斩落,不见地动山摇,但见雾障中被砍出了罅隙一道,其间可穿过行人无数!
谢聆和薛问雪俱是看愣了神,直到莲升说一声“走”,才齐齐动身。
引玉紧随在莲升身后,面前金莲化作的阔刀陷地数尺,那耀耀金光还未消散,他们便是要从灿金阔刀中穿过!
也得有这阔刀在此支撑间隔,翠烟才能被久久隔断,轻易融不到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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