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聆把剑丢在地上,颤着手想去碰康香露的脸。还没碰着,他心知碰不到,猛地收手打住。
引玉也朝康香露走近,低声问:“是无嫌害你?”
“她不恨害死她的人,反而要回康家?”钟雨田在边上颤着声嘀咕,他不敢看康香露,却不碍着他开口。
钟雨田不知道“无嫌”是谁,但料想不是康家人,又说:“想来,她恨康家要恨得更多一些。”
“她是被困在了此地,她来康家,也许不是自己选的。”谢聆看向莲升手里的玉铃。
钟雨田没再吱声,他一个没灵根的平常人,没本事和修士争论此事。
听见“无嫌”二字,康香露竟不恼不怒,甚至还露出苍凉的笑,说:“无嫌在哪儿呢,无嫌不守信,如今康家人还都活着,我怎就出来了?”
那语气,分明是不恨的。
引玉蹲至康香露面前,头顶倏然一暗,才知是莲升给她撑了伞。她看着康香露说:“无嫌带你走,不是想你做炉鼎么,你是怎么死的?”
康香露双肩抖动,低下头说:“我不想去的,什么修仙啊,都与无关,我这体质我还不清楚么,我哪里是修仙的料,说我根骨奇佳,分明是想取走我的精气神。”
谢聆也屈膝蹲下,猛一闭眼,不愿让康香露看见他眼里的愤怒和痛楚。再睁眼时,他神色已稍显平和,直视着康香露的眼问:“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体质,什么体质?”
“你看过康家的家谱么。”引玉朝康家祠堂指去,说:“既然是修仙之人,你应当看得明白,她的体质可是绝佳的鼎炉,像她这样的,入道已是难比登天。”
谢聆忙不迭站起身,急匆匆跑进祠堂。
莲升撑着伞,另一只手朝引玉发顶拂去,又把积在发顶的凉意给她拂散了,淡声问:“康香露,你可知无嫌设坛是为了什么?”
康香露抱着头,潸然泪下,好像什么话也听不进去,魔怔一般,只顾着自言自语,说:“我说我受万人嫌厌,你道你也是,我知你不好过,所以甘心为你献身,只求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引玉直觉,这便是康香露被留在玉雕铃铛里的原因。
康香露放下抱头的双手,赤红的眼含泪含悲,目不转睛地看着引玉说:“杀我,送我回康家!”
那年大雪纷飞,晦雪天民不聊生,遍地都是无人管顾的冻尸。
晦雪天变得叫人猝不及防,一时间,众人惊慌失措,为了活命,原是只谈风月的人改头换面当起了强盗,手无寸铁的书生也成了窃贼。
若非变天,谁愿意这么做?都是为了活命!
变冷前,康家连当奸商都当得收敛,在晦雪天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
天冷后,再收敛可就没有活路了,他们哪见得好物都被别人捞走,寻了个救人救民的借口,将那些被掳走的钱财粮食都收到了康家。
可当被掳了钱财粮食的人去康家认领时,康家又不给了,甚至还将人打跑,心思昭然若揭!
不过多时,康家便成了晦雪天里众人最不敢招惹的,寻常人连在康家门外路过,都得屏息静气。
时间久了,晦雪天里到处都是鬼祟,康家终究只是凡人一群,他们怕遭报应,便勤加施粥,想为子孙后代积德。
他们害的是人命,掳的是别人整年的干粮,施的粥却是水上浮了几粒米!
大雪封山,那荒雪路无进无出,偏就是在那风饕雪虐的时日,一行修仙者闯进了晦雪天。
在那样的晦雪天里,谁家做饭时多放一粒米,当天谁家杀了鸡鸭,谁家宰杀了同袍,都能传得人尽皆知,更别提,此时来了一行衣着单薄,不畏风雪的修仙者。
这世道,谁不想入“仙门仙宗”,谁不想高人一等,就算只能当得上外门弟子,那也是不愁吃穿了,要是命好的,一个走运就登上九重天,阖家可不就跟着升天了!
康家在晦雪天横行,生怕那群修仙者被旁人截胡,当即冒着风雪赶去。都知道仙缘可遇不可求,那些仙门仙宗收徒又是定额的,可不得赶早?
那日听说晦雪天来了“仙人”,康香露是一点也不欢喜,但看所有的人都急急忙忙出了门,她便萌生出借机逃离的想法。
只是,如今出山的路全被大雪堵死了,她要逃也逃不到哪去,只能先收拾些干粮和衣物,到外边躲着等雪停。
那是第一年,人人都以为雪会停。
既然要收拾干粮,那就得进厨房。康香露正在找面饼的时候,竟被一个下人逮着了。
在康家,康香露这庶女,当真比蝼蚁还不如,一个厨娘便能欺负到她头上。
康香露被吓惨了,瑟缩着想躲到灶台后,却被那厨娘扯住了头发。
那厨娘揪着康香露的头发往外走,扯着嗓门大喊:“小姐偷吃的了,小姐偷吃的!”
康香露面红耳赤,根本不敢抬头,她收拾好的包袱还在房里搁着,要是被人见到,一猜就能猜出她想做些什么。
她心急如焚,恳求道:“求你别喊了,我只是饿了,我太饿了。”
整个康家,只康香露不能上桌,倒是有下人为她端去饭菜,但那些人根本不会把吃食完完整整送到她面前,在路上便会悄悄吃去一半。
康香露能不饿么,单单那几粒米,几片菜叶子,哪填得饱肚子。
厨娘偏不放康香露,还在大着嗓门喊。
那时康家所有人都聚在院里,康觉海闻声扭头,对身侧的护院说了句话,那护院立刻走开。
不过多时,护院用剑将一包袱挑了过来,当着康香露的面丢在地上。
欻欻几下,包袱和里边衣物全都被削成了碎布。
风大,布屑飘扬。
康觉海咧着嘴笑:“想借机逃跑是吧,你到了外面,怕是比猪狗还不如,你可知外面那些人,都是吃人肉的!”
康香露头不敢抬,盯着硬雪上的残破布条,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莫非,是想和哪个奸贼私奔?”康觉海一颗心腌臜,也将旁人往泥坑里编排。
数十双眼齐刷刷盯着康香露,康香露哽咽着喊:“不是,你莫要污蔑人!”
“那你说,你是不是想跑?”康觉海目光阴鸷,“康家待你不薄,给住给吃给穿,你还想跑?”
康香露被屈打惯了,当即缩起身子,哭着不发一言。
老夫人道:“别在这耽搁时间了,快去见见仙人,莫让旁人截了道!”
康觉海对身侧护院使去眼色,两个护院便将康香露架起,硬生生将她一并带了出去。
康家一行人冒着风雪前行,刚出院门,便见有两个小孩儿在远处探头探脑。
那是康香露此前特地关照过的小孩儿,康觉海自然认得。
他不屑地睨去一眼,寻思着此番要见仙人,得行善积德才是,便冲身侧婢女说:“去,赏他们半块面饼,就把小姐要偷的那一张饼赏给他们。”
康香露不敢抬头,也不敢朝那两名孩童的方向眺。
婢女去厨房拿了饼,却没有好好递出去,而是往雪上一丢,抬起下颌说:“捡吧。”
一行人又继续前进,人群中老妇健步如飞,生怕耽误了子孙。
到了地方,还真见到了那群修仙者,那些人两袖兜风,一看便是仙风道骨的。
别人面前桀贪骜诈的康家人,在站到那群修仙人面前时,竟都低眉敛目,好似鹌鹑。
老夫人杵着拐杖,挤出笑说:“不知仙长们大驾光临,康家有失远迎。”
为首的女修是一副僧尼的扮相,只是未剃度,长发披散着随风扬起,姿态的确随性从容,眼底却好似藏了几分刻薄,像是避世妒俗的隐士。
老夫人恭恭敬敬问:“不知仙长如何称呼?”
“你无需知晓。”那女修道。
老夫人一愣,却不气馁,慢腾腾挪近一步,又说:“几位仙长可要到康家小坐?这晦雪天风大雪大,四处都是邪祟,若要驱邪除鬼,也得先休息好,喝杯热茶才是。”
无嫌毫不领情,脸上没有笑意,模样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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