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玉一听,慢腾腾朝莲升使了个眼色,话都在眼神里了。
莲升神色不变,垂在身侧的手却微微一动。
引玉终于把瓦盅扣上桌,慢声说:“还有谁要下注的,赶紧了。”
众鬼纷纷挤上前,丢得赌桌上全是阴钱,有些个无人供奉,纸钱元宝全无的,把眼珠抠了扔上桌。
引玉打开瓦盅,众鬼便拥挤着探头朝前看,悲叹和欢呼此起彼伏,而笑得最开的,当属刚才那个说要带路的阴兵。
那阴兵赶紧把桌上的钱都揽入怀里,赢了个钵满盆盈,笑呵呵说:“我今儿这嘴定是开了光,得,你们跟我走,我去问问孽镜台边上当值那个。别问为什么非得我带路,他脾气怪,等会儿你们就知道了。”
引玉收起画卷,终于离开那乌烟瘴气的赌桌,轻抖裙身说:“你带路就是。”
莲升一勾手指,便把方才作弊的术法收了回去,省得碍着后边的赌局。
引玉挨了过去,幽慢地说:“这一戒,定是头一回犯吧。”
莲升目不斜视,不想迎上她暗味不明的目光,说:“你是想引着我挨个犯上一犯?”
“明明是带你领略尘世百味。”引玉辩驳。
莲升哑口无言。
到了孽镜台边,又得以看见那长不见尾的队列,正在观镜的人一生惨淡,却正是慧水赤山里其他人平平常常的一生。
“到了,过孽镜台就能看见他。”阴差指着孽镜台后的海岸说。
舀忘醧的阴差还真是闷声不响的脾性,见有人来也不抬头,神色涣散地坐着,待下一只鬼走到跟前,才舀起一碗忘醧说:“喝吧,咽下之后,前尘过往全成虚妄。”
过了孽镜台的鬼接去忘醧,一口喝净后躬身将碗还回,纵身跃入苦海。
阴差翻了眼皮子,冷不丁察觉到一丝生气,他微微一愣,仰头便见引玉和莲升。
这两人未经孽镜台不说,且都是活人。
阴差连连摆手说:“别挡着路,活人来两际海作甚,阳寿还未尽,就别想着轮回了,就算有人带着来也不行。”
“她们来问点事,瞧你这话说的,哪个活人会上赶着投胎啊,是活着没意思么。”方才带路的阴差说着话,一边从衣襟里掏出刚才赢来的冥钱,一张张捋平了,沾着涎液两眼不抬地数。
坐在岸边的冷哼一声,说:“此世活不好,反倒寄希望于来世的大有人在,有些人急急赴死,不惜了结性命沾上浑身因果业障。只是他们不知道,身上业还在,债未偿完,就算轮回个四五次,也摆脱不了凄苦命数。”
“我不是来和你辩论这些的!”数纸钱的赶紧打断他。
“想问事情是吧?”坐在岸边的不耐烦说:“现在没空,让开些,别挡着别人轮回的路。”
数纸钱的朝引玉投去一眼,话都写在脸上了——看吧,我就说他怪!
引玉倒觉得,这舀忘醧的才该是阴差模样,是其他阴兵和鬼祟搅成一团,连职责也不顾了,才显得此鬼格格不入。
“一句话的功夫,碍不着你。”引玉偏开些许,好声好气说。
数纸钱的皱起眉头,对自己那工友说:“你就说这两日有没有见到那只鬼,你答了我就走,否则我今儿就站在这了,让后边的人都往生不了。”
说着,他还真站在了路中间,把纸钱往衣襟里一塞,双手双脚打开成大字,一副死皮赖脸的模样。
后面来投胎的看到穿官服的挡在这,哪还敢上前,犹犹豫豫地停住脚步。
引玉轻哧,“难怪他那般笃定,我们奈何不了这边管事的,想来是看出,我们的脸皮不如他厚。”
“的确还得他带路。”莲升别开眼,属实不愿多看。
舀忘醧的抿紧嘴唇,兴许连后牙槽都咬紧了,眉目间凝满怒意,一副风雨欲来的样子。
站在路中间的还贱兮兮地笑,挑衅说:“嘿,看你拿我如何,早看你不顺眼了,如今叫你帮个忙你都不肯帮,气煞我也。”
舀忘醧的也气极,但到底不想和同僚动手,也不愿多生事端,干脆说:“有什么事赶紧问,往生一事慢不得,别碍了旁人的一生。”
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引玉一展画卷,说:“有未见过这人,她叫崔宁婵,听闻有段时日她曾闹着要到枉死城,又曾大闹过赌局,也与你搭过话,你应该有些印象。”
舀忘醧的斜去一眼,皱眉说:“两个时辰前才见过,她到了两际海就出不去了,却想知道扪天都的状况,于是天天来孽镜台前守着,想找扪天都来的鬼问话。说起来,她魂灵上有伤口无数,生前想方设法找死,就是为了进枉死城,可到头来城门没摸着,被痨病送到了两际海。”
“往哪去了。”引玉收画。
舀忘醧的抬臂指去,说:“只知道她往那边去了,你们再问别的我也答不出。”
“哎嘿。”路中间的阴兵贱笑,说:“别以为你答了我就肯走,我今儿非要你干不了活!”
“多谢,多有冒犯。”莲升弹指,路中间那大敞双臂的阴差登时被一道气劲撞了老远。
舀忘醧的那位愣了许久。
有了指向,也便好找许多,越往远处走,屋舍越是稀少,前路开阔又静谧。
到底是人人喊打的鬼,想来崔宁婵也不敢往城里去,此等无人之地,才是她的安身之处。
“看来崔宁婵还没有放弃。”引玉不由得感慨,“不过她竟然能发现桌底花押,至死还能不沾赌瘾,实属难得。”
换作其他人,二十年兜兜转转觅不到结果,在阴曹地府里又像闷头苍蝇般四处打转,怕是早放弃追寻真相了。
“是她么。”莲升远远就望见一个身影。
引玉循着莲升指着的方向看,果真见到了一位瘦骨嶙峋的老妇。
两人接近时并未放轻脚步,亦未隐藏气息,把崔宁婵吓得猛回头,她以为这两人是来驱赶自己的,拔腿就跑。
崔宁婵好似惊弓之鸟,一味往前逃,可就算她如今只是薄魂一缕,也是会累的,跑了一阵便扶住膝盖直不起身了。
引玉站在不远处看她,倏然开口:“听人说,你在找枉死城。”
崔宁婵一愣,哪还想逃,这才得以细看远处两人,竟然……是活人。
不,寻常活人哪里进得了两际海,得是修为高深的近仙之人,才进得来。
莲升直接说:“你是想探查扪天都赌瘾的来由?”
崔宁婵趔趔趄趄往前一步,惶恐又迷茫,生怕这两人是她魔怔后的幻象,她哑声问:“你们怎么知道这些,又是打哪儿来的?”
“我们不久前才到扪天都,自然而然地发现了地下赌场。”引玉放轻声音,唯恐又将崔宁婵吓着,“特地来两际海找你,是因为得知了一些关于你儿子蒙善的事。”
“你们……见到蒙善了?”崔宁婵哑声。
“我们在叶家见到了他,他沉迷赌局,日日往外跑,是那叶家的千金,觉察到他身上的诡谲之处。”引玉说。
“叶家……”崔宁婵倒是求过叶进焯,只可惜叶进焯当她发疯,并未施以援手,她干涩地挤出一句:“叶家可还好?”
“好。”引玉颔首,说:“他们也在追查当年之事。”
崔宁婵顿时颤栗不已,连牙齿也哆嗦不停,话都快说不清了,“那你们一定知道了吧,扪天都是被人害了,我儿成了别人的刃,我悔没有将他一刀刺死!”
“知道,所以为追查此事而来。”莲升挡在引玉面前。
崔宁婵咬住牙关抖了半晌,中途露出苦笑。她两眼浸润,却不是喜极而泣,只是悲叹这一切来得……太迟。
太迟了!
“可否说说当年之事?”莲升注视着崔宁婵。
“你们为此而来,我定是……能说尽说。”崔宁婵仰头忍泪,陷入回忆。
那是猫妖销声匿迹后的头一个月,那时众人日子虽还过得小心翼翼,却因为妖患没有再闹,而品尝出了一分宁静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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