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月这才坐回去, 又咬起尾巴尖玩儿。
下去后, 其实引玉和莲升在远处站了很久。
车厢的帘子被系在一边, 车上景象一展无遗,只见阮桃倚着窗, 而猫儿偎着她, 两人俱是昏昏欲睡。
耳报神毫无困意,遥遥望见那两人, 便伸出一根枝,像摆手那般晃上几下,催促她们离开。
凡间夜长,只是今夜的天不比以往,半点星光不见,明日必定是个暴雨天。
引玉不进庙, 不过她觉得,莲升将马车停在这, 本意应该是想进庙一歇, 只是如今马车上空出一半, 进不进庙已无甚所谓。
庙里的香火不知断了多久,已是一点气味也闻不到,常言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好比这慧水赤山,也是式微之势。
“走走么。”引玉问。
莲升由着她,说:“你走就是,知你是有话想说。”
引玉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她在路上捡了根树枝,单是因为耳报神也有枝,所以看怜爱了,不想回去路上踩着。
她本是不喜水的,可遥遥听见泠泠水流,心头郁怅好似被冲散,不由得循着水声前去。
莲升看着引玉,她知道引玉想瞒,奈何归月不愿。
归月并非那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她只要冒出些个念头,就非得做到不可。
引玉听见水声,又看见溪边有石,差点误以为自己回到了问心斋,坐下说:“我从未想过要讨归月的心头血。”
她侧头哧笑,感慨:“我优待她,可不单是因为她与你有缘。”
“我知她好。”莲升仰头观天,可夜幕好似星河陨落,看不出究竟。
引玉笑了,无奈摇头,“她总有本事讨人欢喜,否则就算你我出声赦免,白玉京上也多的是仙想捉她下去,门上成日蹲着一只猫,谁看不恼?”
“不是你我宽待,是她得人人宠爱。”莲升怎么会不清楚。
引玉想起以前的事,徐徐说:“那时她才化人,别说仙术了,连路都不知要如何走。我教她走路,看她像凡间孩童那样学步,她走不到几步便想在地上爬,我便拿小悟墟的铃铎逗她。”
“你把小悟墟当家呢。”莲升睨她。
可不是么,引玉在小悟墟来去自如,只可惜,那时小悟墟已没有“泽芝”。
她继续说:“归月聪慧,什么都学得快,没几日就能蹦能眺了。她头脑里全是奇思妙想,竟还想用人身爬那白玉门,要不是被我制止,当日就要闹出笑话了。”
“她必不觉得是笑话。”莲升淡笑。
引玉伸手,拿断枝划动溪水,思绪忽地又飘远了。
她想起,归月身上之所以戴有众多铃铛,是因归月和铃有缘。
那时她是想带归月进小悟墟的,知道这猫和泽芝缘深,自然想让猫儿看看泽芝昔日的住处。
只是还未进小悟墟,檐上的铃便掉了下去,恰好砸在归月脚边。
归月初到白玉京,被铃铛一吓,便头也不回地跑了,她寻思着,这地方一定是不想她进去,才闹出这一番动静。
只引玉知道,小悟墟门上的铃是泽芝亲手系上的,此物蕴藏灵气万斛,可作伏魔降妖的法器。
她将那铃捡给了归月,归月半信半疑,起初不敢多碰,后来竟不愿离身了。
归月爱不释手,甚至还找来无数相似的铃铛陪它。
引玉笑说:“不过是一只法铃,你还怕它孤单?”
可惜,那铃铛后来毁在灵命手里。
便是归月碎在白玉门上的那一只。
“归月心口有红痣是不是?”莲升蓦地出声,“单有红痣,其实未必就是她。”
“是有。”引玉回神,说:“到底是猫儿化人,还是吃了丹药成的仙,她化人时尤其不爱穿衣,头几日屡次想脱,嫌那衣裳累赘,要不是这样,我也见不到她心口有痣。我同她说,她那衣裳是皮毛所化,她后来便不再嫌了,还生怕刮坏,甚至不给旁人碰。”
“怎的。”莲升笑了,委实不懂猫儿的心思。
引玉心口是积了郁,不过想到那事,不禁一笑,用树枝在岸边湿泥上画出猫儿轮廓,说:“她担心要是衣裳被碰坏,她再化作猫身时,会不会变成无毛小猫。”
莲升摇头呵笑,虽说她那时还在凡间轮回,却好像她也在白玉京上,陪归月度过了一段岁月,说:“天真烂漫,倒也是她。”
引玉笑意渐淡,把树枝丢到一边。
“她从未向我讨要过东西,即便知道我位列匣首,白玉京上人人敬我。”她仰头见月亮模糊,好似被擦淡了笔墨,又说:“她想要桃花,便自己去寻,想要当一方土地的守护神,便不留名默默为之。”
“她不依附任何人。”莲升看着地上那寥寥几笔,“她的脾性就是如此,洒脱自在,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如今她要回白玉京。”引玉说了越多旧事,就越难说服自己。
莲升沉默良久,俯身与坐着的引玉相视,说:“既是她选的,便依她。”
“也是。”引玉抬臂,指尖描摹起莲升的花钿。
莲升反将引玉的眉心坠勾起,单是凝视片刻,花钿便艳上几分。她只字未吐,心里话已全浮上眼梢。
这么喜欢,便寻机为你画上。
“在想什么,这儿的俗气遮都遮不住了。”引玉屈起食指,在花钿边沿轻叩两下。
莲升松开坠子,掌心贴上引玉的颊,往下一滑,落到对方颈侧。
水声淙淙,奔流不息。
像莲升生生不息的欲,一欲未止,一欲又起。
莲升摩挲她颈侧,说:“给你画株莲如何,就画在这,省得你日日馋我花钿。”
引玉双臂往后一支,痒得微微后避,打趣说:“就你那画技,可别让我日后见不了人。”
“你就说,能不能画?”莲升眼底不见愠色,只有欲。
此欲看似深沉静谧,实则是滂湃的潮水。
“能。”引玉甚至还挑上了,“我身上非黑即白,的确太素了,如果一定要画,那就画朱红色。”
莲升低头,花钿印在引玉额前,“此事一了,我便去学上几日,总该能画好。”
“我能不能见人,可就看你了。”引玉笑说。
翌日当真是暴雨连连,溪涧满溢,满目泥泞。
车厢被雨水砸得咚隆响,归月和阮桃哪还睡得着,醒来才知车厢空空,引玉和莲升似乎彻夜未归。
阮桃傻眼,心乱如麻地说:“仙姑去哪了,还回不回来?”
耳报神知道她心慌,便说:“别急,这大雨倾盆的,两人能上哪去。不过,要是她俩喜欢在大雨下温存,那便当我没说。”
归月打起哈欠,露出尖牙四根,她早猜那两人是去做什么勾当,见怪不怪地说:“一会就回来了。”
阮桃掀了帘子,果真看见两位仙姑冒雨回来,这才露出笑,说:“仙姑回来了!”
伞下,引玉捂着颈侧,五指间露出少许红痕,似是被蚊虫叮了。
莲升撑伞,伞面往引玉那侧歪,省得她被雨水打湿,仰头说:“本想等雨停再回白玉京,想起来恰逢雨季,一时半会是停不了了。”
车里,归月蓦地坐起,耳朵微微一抖。
“早些回去也好。”引玉看到归月起身,知道她是听到了。
两人才上马车,车马便好似长了翼,就地直上,扶风穿云。雨珠的敲打声堪比擂鼓,轰隆隆响个不停。
归月站立不动,一颗心早扑到了白玉门。
少倾,雨声渐小,刺目瑞光斜斜照进车厢。
阮桃看呆了,虽她从未上过九天,但心里清楚,这应该是天上的瑞光。
耳报神也沉默不语,它本是小世界里微不足道的家仙,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也能登白玉京,见到这仙神住处。
它真想寻个法子在这木头身上刻字,好长久记录下来。
车马落地,便见白玉门,那门高不见顶,气势恢宏,光是远远一眺,便叫人不敢进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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