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九思静了片刻,说:“他如今……不算是我的道侣。”
邬戎机没有接话。一来,他毕竟刚刚出关,又接连遇事,的确还不太清楚儿子与那青年之间的纠葛。二来,他总觉得儿子的话还没讲完。
果然,紧接着,邬九思又道:“前些日子阿青重伤,我是亲眼见过的。但二十年前,他拿着龙血草回天一宗的时候——阿青不曾与我细说他究竟是如何丢了灵植,可以妖蛟的作风,在不知阿青身份的状况下,他能拿了东西就放人离开吗?”
邬戎机叹道:“怕是不能。”
邬九思轻声道:“我不知道阿青是怎么撑下来的。但那个时候,他定是经历千辛万苦才见到我。只是我不信他,天一上下无人信他。他那么狼狈地走了,也没想过怨我。”
相反,郁青对他念念不忘,又在数年之后归来。想想他那会儿的去向,邬九思近乎能猜到对方是为了什么再回龙州。
“再有。”他又说,“他不曾说过自己为何离开,但——现在,父亲,你在这里,我也好端端的在这里,上官微都敢对阿青下手。当年呢,他有没有做什么?在我不知道的时候,阿青有没有遇到什么?
“我真希望他能对我诉苦。
“可他什么都不说。”
第081章 噩梦
眼下自不是诉说这些的好场合,可眼前之人又是长久不见的父亲。下意识的,邬九思还是多讲了几句。
邬戎机听在耳中,却是想起儿子刚刚出生的时候。自己与道侣都是当世举足轻重的人物了,却还是头一回照料一个小小婴孩。是,作为两个他们这样等级的修士的孩子,九思在他母亲肚子里时便打开识海,能与父母二人偶尔交谈。出生以后更是天生聪颖,寻常孩童还要教导的事,落在他这儿却是天然明悟。
可要邬戎机说,这还是一个不太好带的孩子。正因他聪明、极小便能引气入体,他能做的事也超过寻常孩童许多。有天自己和道侣一不留意,就没了九思的踪迹。找了许久,才发现儿子竟然趴到一把自己曾经用过的刀上,一边拍手一边在天上飞。
道侣把这小娃娃拎了回来,略有头疼地与邬戎机讲:“从前觉得五年十年不过眨眼之间,现在看,却觉得极是漫长呢。”
邬戎机那会儿笑道:“咱们现在这样想,可当真到了九思长大以后,怕是又要觉得时间太快了。”
看吧,他如今便有这样的感触。时间从指缝当中匆匆流过,九思已然开了情窦,与他说起烦忧。
邬戎机掂量掂量自己,觉得他的确是个过来人,能给儿子提些有用建议,便道:“九思,你要想想,想听他诉苦报忧,又是为了什么?”
邬九思一怔。
邬戎机点到为止,这便带着天机镜回往妖蛟所在。倒是邬九思,又在原处站了片刻。
他在自问:“是啊,我是为了什么。”
关心徒弟是理所当然。可一道道侣契横在两人之间,偏偏又是阿青需要这道契、好让伤势尽快恢复地时候。别说对方了,就连邬九思也能察觉其中别扭。
再有,想想今日之事开端,可不就是他察觉“陈禾”待自己怀有思慕?……有些事,不是忽略掉,就不存在了的。
邬九思霎时默然。
静了良久,他方扪心自问:“阿青待我如此,我待阿青呢?
“是一如从前么?还是到底回不去了。”
再进一步想,如果真的回不去了,把阿青留在身边便是对的嘛?对方会不会更是难过?
回太清峰的一路,邬九思都在思索。到了地方,他都依然沉浸在思绪当中。过了好一会儿,才算是反应过来了。
看看扇骨之下、已经过了几座山头的其他峰,他轻轻咳了声,从容、低调地折返。
路上又有些踟蹰。邬九思难得有些不大确定,自己心念未定的时候,去看徒弟是否合适呢?二人之间,他是长者,是师尊,也是说话更有分量的一个。想想从前便知道了,历来只有他来决断两人的关系,郁青并不能改变什么。
可越是这样,越是不能轻易开口。
“也罢,”他想,“我不过是去看一眼。一眼就好了。”
知道郁青如今状态不错,也能安稳些。
抱着这样的心思,然而尚未来到屋内,邬九思的心尖便是一揪。
有里里外外的法阵在,所有声响都被隔绝。他这会儿并未听到、察觉到什么,会有此刻的反应,更像是一种本能。
邬九思霎时加快了脚步。他担心郁青多想,担心对方心神郁郁之下做出傻事。然而推门的那一刻,邬九思方意识到,原来青年是做了噩梦。
与其他答案相比,这算是一个好结果。邬九思很短地松了口气,转而又身形一闪,直接去到徒弟身畔。
他在榻边坐下,轻轻叫:“阿青?阿青?”
榻上的青年眉尖紧拧,冷汗不止,发丝都粘在了脸上。
邬九思想要为他拨开些,动了手,才发现指尖是一片冷。
他心头愈忧,不知要怎样才能叫醒对方。这时候,眼神又是一闪。
阿青……怎么梦里也在流泪呢?
莹莹水珠从眼稍落下,很快流入鬓间。速度太快,简直就像是邬九思的错觉。
可邬九思知道自己没有看错。他手指微微蜷起些,几分茫然几分怜惜。明明自己走的时候青年还是雀跃的样子,可这不过多久,对方竟然再次……
“你要怎么样才能开怀些?”他问。说话的时候,拇指在青年眼角轻轻摩挲。是想要抹去那边的水痕,可这么一个简单的、并不掺杂什么心思的小动作,却让对方眉尖显而易见地放松了。脑袋也微微偏了过来,正朝着邬九思的方向。
邬九思看着这一幕,不言不语,不发出任何一分动静。事实上,连他自己也在花时间反应。
作为筑基修士,阿青本是“不需要”如此刻般闭眼睡下的。会这样,便是他太累、伤势未愈。
如此情境当中,做出的自然都是本能反应。而他的本能,是与自己亲近。
……在苏醒时不敢去做的,与自己亲近。
那个答案其实从来都在自己心里,只是邬九思先前不曾去触碰。到了眼下,他掌心微烫,手指也多了热度。垂眼注视着那闭着眼睛、却还是追寻着自己气息的青年,他到底直面了那件事。
“能让你开怀的,是我吗?”
你不敢去想我已经不因之前的事生气怪你,可还是想要与我一起。
邬九思慢慢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怎么会想不到这些?阿青已经表现得那么分明。
那自己呢?他又自问,自己想要如何去做?
心念转到这里,便似是碰了壁。好在这会儿屋子里只有他一人清醒,邬九思可以放纵自己散开悠悠思绪。
他又记起自己曾经与“陈禾”说过的话:我从前不知你又这样的想法,于是从未生出更多心思。但现在,如果你愿意等,我便也愿意一试。
为什么呢?因为你是我最重要的徒弟。
想到“陈禾”的笑脸,邬九思很短暂地笑了一下,很快又有怅然。从前不觉得这份笑颜特殊,今日却……
他不由低头,想要再在榻上青年脸上找到一抹喜意。可视线垂了下去,修士又是愣住。
他这才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的掌心已经贴合上青年面颊了。而此前的焦灼、难捱已经从郁青脸上尽数消失,留下的只有平和依恋。
……
……
妖蛟说的是真话。
拿着天机镜,邬戎机得出了这个答案。
或者,至少,对方认为自己说的是真话。
他轻轻“啧”了声,想到对方志得意满、笃定自己下次再去时定会带上上官冲尸身的样子,心头一阵厌烦。
倒不是说觉得上官冲不该死。可无论此人是何状况,都是天一宗的事。莫非自己口上叫妖蛟一句“峰主”,他便以为这会儿是灵犀峰还在的时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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