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邬九思又会想,阿青离开的时候又在想什么呢?
他是不是和自己有一样的痛苦、一样的难捱?
再也不会有人告诉他这些问题的答案。
这天,邬九思在山峰上停留到了日落。
他其实愿意长长久久地留在此处,任由记忆将自己蚕食,可到了霞色落满山头的时候,父母住处忽地传来了动静。
邬九思人没有动,只是神识落了过去,看到是只松鼠正抱着一颗掉在这儿的灵果,跌跌撞撞磕磕绊绊地往自己的住处走。
它完全没有察觉到邬九思的注视,只是觉得自己幸运极了,竟然能避开那些凶恶的大型妖兽妖禽,出一趟门就捡到这样的好东西!
等到好不容易回到自己的洞里,松鼠安心地抱住灵果。没有吃,而是用它泄出的气息来吞吐修行。
此时天色更暗了,原先灿烂的霞色也一点点被夜幕吞没,漫天星子一个个冒了出来。
在星子的微光下,邬九思眼皮颤了颤,缓缓站起身。
父亲母亲还在呢。他们知道自己独自离开了,又这么长时间不回去,一定会担心的。
当然,不会是担心以他的修为在外还能出什么意外,而是知道失去阿青后,自己会怎样伤怀。
纵然悲痛是真的,邬九思依然强令自己打起精神。阿青希望他好好地生活下去,所以舍了自身来拉他重回红尘不错,父亲母亲不也一样?为了自己、为了阿青,为了更多人,他们满头青丝化作白发,从无数人艳羡的大乘修士跌落得宛若凡人——阿青已经不在了,自己绝不能再让他们伤心……
抱着这样的念头,邬九思身形闪动,从山头消失。
在他离开之后,那片他坐了一个下午的地方又起了风。细风卷着花瓣,在空气中翩翩起舞。
须臾,一道修长俊挺的身影重新出现。
他倒也留意到了那些花瓣,只是山头风大,似乎并不值得疑惑。
太初扇在邬九思手中展开,扇页之上灵光浮动,像是水波一样荡漾出来,柔和而又不容拒绝地朝四面八方涌去。
没过多少时候,已经覆盖了整座山头!
有那得了消息、知道镜原之外颇为安全的修士此刻正在这片距离他们最近的山林当中探索。可在经过某座山的时候,他们竟是不曾商量过,便直接从它身旁绕了过去。哪怕再回过头,也不觉得自己走了弯路。
山上,邬九思最后用留恋的目光看了一眼自己的家园,又在心头默默地说:“改日,也要将父亲母亲他们带来看看。”
虽然一开始的时候,父亲母亲待阿青好完全是因为他们关爱自己,于是也对阿青爱屋及乌的缘故,可这么多年下来,他们也早就将阿青当做家里的第二个孩子了。
邬九思想得没错,邬、闻二人此刻的确在牵挂他。
两人坐在桌前,桌上是已经放了颇久,这会儿却仍然温热的饭菜。东西是袁仲林送来的,自然不会拿普普通通的盘子装着。莫说是半个时辰过去了,就算时间更久,也依然能保其中佳肴色香味俱全。
邬戎机和闻春兰也认出了这份好心,可该咽不下还是咽不下。袁仲林劝他们多少垫垫肚子,两人便叹,说总想等九思回来。袁仲林又道不若自己去寻师侄,师兄师姐又将他揽住,说九思这会儿定然在伤心呢,又何必前去打扰他?
“仲林,”邬戎机说,“你若是还有事忙,也不必一直在我们这儿耽搁着。总归这些放不坏,我们该是等九思回来一起吃。”
袁仲林心想,我那是担心东西放坏吗?我是担心师兄师姐你俩饿坏!倒是九思,要是没看错,他已经进境大乘,甚至更胜一筹了吧?
在外时只要不是自己想不开,那是决计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反而师兄师姐……唉。
袁仲林也很久没有这样仔细地照顾过凡人了,愁。
不过,九思当真不会想不开吗?……仔细想想,在这点上袁仲林也有些犯嘀咕。
“没事,”他做了决定,“自各灵船来到镜原,也有十多年了。初时是手忙脚乱,可要说到这会儿还没把事理顺,不是找人笑话么?我就跟你们一起等。
“对了,师兄师姐。我这趟过来,除了晚饭外,还有一件事儿想与你们商量。”
于是邬九思回来时,看到的场面就是父母二人身上萦着灵气,正在相对打坐。
他怔然片刻,目光一转,看向不远处的桌子。
入眼是尚且冒着热气的菜碟,还有一盘已经吃干净了的点心。
邬九思眼神动了动,很快认出这一幕是怎么回事。
“那盘白玉糕是用新收上来的谷子做的。”袁仲林出现在他身边,“是片位置在凡人村落和咱们药园子中间位置的稻田,多少沾了些灵气,又再温和不过。不光是师兄师姐这边,所有跟你们一同来的修士都分了两块。”
邬九思忍不住道:“师叔有心了。”
“你们把妖雾驱散,原本就是镜原上所有修士的恩人。几块米糕,又算得了什么?”袁仲林摇了摇头,“只是不知他们还能撑多久。”
邬九思也跟着沉默。片刻后,轻声说:“若是能将我的修为还回去……”
“你果真是这么想的。”袁仲林笑了一下,很快又压下神色,“纵然还,也不是现在。他们经脉枯脆,怕是承受不了太多灵气。从每日两块白玉糕开始,能坚持下来的,后头慢慢换成真正的灵谷,再接着,灵兽肉那些也能用上……到了再次筑基的时候,事情就差不多了。”
邬九思想,师叔提了“坚持”,怕是已经预想到会有人在这过程中失败,化作尘土落于世间。
这本是寻常事。可想到他们曾经愿意将所有修为奉出,把全部希望压在自己和阿青身上,相信他们会带着自己找到生存之所,邬九思胸口便是一阵闷痛。
他回答:“若是有什么我能做的,师叔,你一定要告诉我。”
袁仲林并未拒绝:“好。有了这话,我以后‘麻烦’你的时候怕是多着。”
听得邬九思又是一怔。接着,他意识到,原来师叔话音里还有劝慰自己的意思。
——我知道你难过,可除了怀念道侣,你还有很多能做的事。莫要太过伤神,以至于……做了傻事。
他哭笑不得,心头的空洞仍在,却还是升起些淡淡的暖。
“知道大伙儿都能得救,”知道自己再说别的,师叔怕也不会相信,邬九思干脆只道,“阿青也会高兴的。”
两人说到这儿,邬戎机和闻春兰已经消化完白玉糕带来的灵气,重新睁开眼睛。
四方桌边重新坐下四个人,没有人再说什么让人难过的话,可他们又都知道,眼下只是一个开始。
往后,越来越多的修士选择从镜原离开,包括郁青曾经的几个好友。
邬戎机也曾在司徒修、安朗的结契礼上喝过一杯酒。他们临走时来拜访,想到“阿青若是在,一定也要替他们高兴”,邬九思便又准备了一份厚礼。
他看出两个青年的欲言又止,只是微微笑一下,不曾多说什么。
咋又,谷莹与胡玥,其他与郁青相熟的修士们……
又到了明月升起的时候,邬九思再度出现在花树下、石桌边。
他独自一人,手中是酒盏,喝得很慢很慢。可一杯杯下去,到底咽下许多。
心头的空洞却还是那么大,仿佛再也不可能被填满。
“我表现得伤怀时,他们要担心。我便不再在他们面前想你,可这样子,他们仿佛更难以放心。”邬九思说,像是讲给自己听,“阿青,我还能怎么办、还该怎么办呢?”
没有人回答他。
“师兄师姐也打算出去瞧瞧,还问我要不要一起。我知道,他们是觉得我应该到外面多走走看看、散散心。可是我已经走了那么久,看过许多风景……我不想去。”
还是无人来应。
只有一杯酒又被喝了下去,一片花瓣落在空空的酒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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