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居正这次却沉默了更久,他低声道,“天下事,过去没有先例,未来就不应有么?”
“官人。”夫人大惊失色,刚端起的茶盘摔在桌上,探臂去捉丈夫衣袖。
“夫人莫慌,随口一言而已。”吕居正忙握着妻子手掌安抚,心底却疏忽掠过一个如流星般的念头,建元帝在位二十年,拱手而治,未改变一丝一毫的政体,而先帝在位三年,他执鞭坠镫,甘附骥尾,有时虽也觉得永泰帝改革触及世族利益,但想到民生多艰,官员尸位素餐,他就把这一点隐忧按下。
后来永泰帝驾崩,柳氏以谋逆族株,虽然朝野讳莫如深,但他们心底都清楚永泰帝是因为触碰了太多人的利益。永泰帝推容皇后上位,许多人都认为这是昏招,不认为一个双儿会有什么远见卓识,正是大意让容皇后坐稳了后位,权谋之术用得娴熟,击退匈奴、抚民治国,煌煌英主不过如是,能有容皇后摄政才是大钦百姓福泽。
吕居正不由得心惊,有时静坐不觉想到反之如何?若非景安帝登基,柳氏和众世族大概会篡权或在宗氏中选一个好把控的皇子登基,相互夺利,朝廷动荡,本就积弱的钦朝一路下滑,百姓在山河飘摇间又当如何?
一念之间,若是朝堂当初以不曾有双儿摄政的先例坚决反对,那现在是否还有朝堂也不一定。
吕居正对自己过去所学所信奉的礼法都产生了一些怀疑。
*
御园里,顾昭玄色万字纹的衣袍沾了些污渍,背后被汗浸湿显出矫健腰线,他一手提着马鞭,随手把杂物交给身边侍卫,进了,小乐子迎上来笑道,“陛下回来了,外面暑热,侍卫们都说这个天气怕是打不到什么猎物呢。”
“有两只兔子。”顾昭兴致盎然道,没说是谁打的。
“那好啊,晚上奴吩咐小厨房做一道嫩嫩的兔肉羹最是滋补了。”
“从锦呢?”顾昭问道。
“好像是朝廷上有什么事,京兆尹沈大人又来了。”小乐子也习惯了陛下三句话离不开皇后,知道陛下肯定是要问的,早就把皇后的行踪了解清楚,御园地方有限倒是比皇宫更容易知晓皇后动向。
“他最近气色不大好,也睡不安稳。”顾昭望了望散发灼灼热浪的烈日,叮嘱道,“让厨房进几道清淡爽口的,不要那些油腻腻的。”
“是。”小乐子忙记下来,笑着跟在陛下身后。
顾昭却想起一事,走到朱甍碧瓦的长廊边神秘的拉住小乐子叮嘱,“前几天有个侍女,梳双环髻脸颊上有颗小痣的,好像叫什么翠…”
“你去打发了她,别让她留在行宫了。”
小乐子不解,他们陛下记忆力有限,过了几天还记得侍女名字里的一个字,这本就有点奇怪了,顾昭道,“她似有僭越之举,从锦正烦着,别去惹他生气。”
小乐子听到顾昭支支吾吾的语气还有什么不明白,顿时笑容尽失,一口气从鼻子堵到了天灵盖,大臣和世家都以为他们皇后温柔,其实他最清楚皇后有多拈酸吃醋了!陛下还做王爷时皇后就不准他亲近其他人,现在成了陛下,皇后也丝毫没有要放松看管的意思,景仁宫上下只有皇后用惯了的侍女,其他地方的侍女都不准在御前伺候的,现在却有一个行宫侍女冒头。
这还了得?小乐子恨得牙痒,进忠已经向皇后请旨,皇后也允许他下半年就去皇陵那边,到时御前总管的位置空出来,除了他还有其他人选么?这婢子忽然钻出来,惹得皇后不快,这到手的御前总管也能飞了。
“是。”小乐子面上不露,将顾昭送到寝殿,又让侍女奉茶,换上顾昭常用的梅香,才轻手轻脚的出了寝殿。
脚步不沾地面,飞一般的传来兰欹苑总管太监,那太监难得见宫里的红人一面,尤其又知道小乐子极有可能成为下一任御前总管,听闻小乐子内监要见他,喜笑颜开的过来请安。
到偏殿就被小乐子劈头盖脸骂了一番,“连手下的宫女太监都看不住,你是干什么吃的,若是做不了尽早回了宫里,给你换份差事吧,把那个叫翠玉的逐出宫去。”
兰欹苑总管太监差点晕死过去,弄清这段责骂竟然是兰欹苑的侍女想要飞上枝头引起的,顿时气得面色紫涨,连连躬身致歉,又送了许多礼物赔罪。
等把小乐子内监送走,兰欹苑总管太监立即传来管事太监,不由分手抬手就是几个耳光,骂道,“你也不看看你手下是什么货色,宫里的侍女们姝丽娇美陛下都看不上,你手下几根枯草竟也敢冒犯天威,马上把翠玉打二十板子,遣返原籍,再给当地知府通个气,不准离开本乡。“
“公公,扶桐姑姑来过了,翠玉前几天就已经蒙恩被放出宫去了。”管事太监捂着脸道。
“她偷盗兰欹苑珍宝的事情呢?把她这些年的月例都给我拿回来赎罪,你再派人去查检一番,绝不许她带走兰欹苑片瓦。”兰欹苑总管太监知道这事已经到了皇后面前,顿时更是吓得魂不附体,忙把上下敲打一番,绝不许略姿容出众些的侍女生了其他想法。
顾昭在御园游玩数日,湖上泛舟,骑马狩猎他天性恣意被困在皇城不由得郁郁寡欢,反倒是在御园中能畅快些,皇后闲来也会陪他游玩,顾昭是极容易满足的,刹那间忘记在皇宫里的隔着奏折张望等皇后有时间陪他的郁闷,等到回宫那日,顾昭已经给皇儿准备了许多礼物,湖边的石子,林子里捡来的鸟蛋,连光泽绚丽的野鸡毛都拔了两根带着,像这边库房里的羊脂白玉的如意,碧玺珠串顾昭也都带上,零零散散的竟收拾了一个箱子。
圣驾回宫,宫内侍女无不笑意盈盈,顾昭好奇问留在宫里的侍女,“朕去行宫这些日子,宫内可有什么喜事?”
“太后娘娘内侄女定了翰林院的赵大人,太后赏了宫人每人一月月例银子呢。”
顾昭颔首没再问,容从锦却眉梢微微一挑,知道这位翰林院学士赵柏虽然年纪不大,却是才华出众诗赋俱佳,而且一门三翰林,最是清贵,这样的人家能和邵氏联姻必是看中了太后对邵氏的照拂,邵霜成婚后只要太后在一日,她的日子必能过得顺遂,难怪太后如此欢喜。
趁着太后抢在邵大人回来前给邵霜定了这么和心意的一门婚事心情愉快的时候,容从锦向太后提了希望由她下旨赐于氏夫人和离的事,太后略一犹豫也答应了。
虽然此事必然得罪世家,但一来她贵为太后,有伦理孝道约束,群臣不敢反对,二来…她在邵氏的事情上也颇为心虚,知道容皇后已经忍耐她许多了,无论是看在先帝还是景安帝的面子上都已经给足了她体面,自然是要回报一二的。
却不等她下旨,景安帝复朝第一日,就提起此事。
“朕闲来看了两本折子,永州安抚使请旨给烈妇建坊、入祠致祭如例。”顾昭从不在朝堂上提出任何看法,朝臣们大约也清楚送到御书房的奏折他是不看的,听他开口顿时极为诧异,本能仔细倾听。
顾昭从袖子里掏出一本,皱着眉道,“朕让内侍查了,仅去年一年,永州一地就上报三十多条,烈妇守正不污。拒奸被杀。持刀拒奸。被夺砍殒。嫠居拒聘。赴水捐躯。”
“闻夫死事。投缳尽节。夫亡殉节。托孤自缢。”
“还有这个聘妻赵氏、柳氏俱未婚夫殒。闻讣投缳。请旨建坊。”
“朝廷的银子是没有地方花了么?建这么多牌坊。”顾昭诚恳问道,他在御书房陪着皇后批奏折,虽很少看奏折内容,却总能听见皇后和心腹大臣商议政事,绕不开的就是银两,户部、兵部、工部、连安抚使都在上奏折请拨款,他们朝廷的银子却花在这种没用的地方。
“陛下,此乃女子之德,从容殉节,保全大体,朝廷应当嘉奖。”一腰间配着金鱼袋的文官出列道。
他不着痕迹的眼皮微微上挑看向屏风位置,觉得是皇后授意,却不知容从锦在屏风后也是满面愕然,担心顾昭抵不过朝臣口舌如刀,几次想要起身帮顾昭脱险。
“实无必要,□□乃刑部掌管,盗匪横行安抚使也有责任,以后再有这一条,知府、安抚使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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