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宴楼把手伸到她眼前,摊开一直收着的掌心。
宋小姐惊喜地看着她手里的戒指。
“你什么时候准备的?”
谢宴楼不答。
在宋公馆门口遇到那天,谢宴楼回去就准备了这两枚戒指。即使她不来,在她心里也早已将自己嫁给了她。
如果非要追问一个答案的话,她希望是见到她的第一天。
弹指三年,在一起不过几月,太匆匆,早知今日,她何必浪费那么多时间。
幸而现在也不算晚。
宋小姐矜持地把自己的手伸出来,口中的话却与表情不符:“你帮我戴上吧。”
谢宴楼却重新将戒指收起来,道:“明天结婚的时候再戴。”
“明明明、明天?”宋小姐才知道自己明天就要结婚了,脱口道,“会不会太快了?”
“最早只买到了后天的船票,我们要赶紧离开上海。”
她声音冷峻,带着隐隐的急迫,宋小姐本能地握住她的手,答应道:“好,都听你的。”
后天正好是她去美国的日子,她也没有注意。
宋小姐看着她起身将戒指收进衣柜里,吹灭蜡烛回来躺下,宋小姐窝在她温暖柔软的怀里,问道:“你是我的未婚妻了吗?”
谢宴楼说是。
宋小姐将嘴唇凑到女人耳边半晌,呼出来的热气吹得她耳根发痒,也没说出什么。
最终只是撩开她的发丝落下温柔一吻。
“嗯……晚安。”
她本来想说“我爱你”,又嫌太过矫情,连命都可以为对方舍弃,还不叫爱吗?
再说,谢宴楼怎么不说,她还比自己大一岁呢。
总有机会的,她这样想道。
思绪转到了明天的婚礼上,她想起了她的妈妈,婚礼没有亲人在场总是遗憾。不知道爸爸发现她离家出走没有,ⓨⓗ妈妈会因此受到责罚吗?
宋小姐想了太多事,想得昏昏欲睡,她声音沉沉,半梦半醒:“日本人一定会打进来吗?这里是我们的家,为什么要走的却是我们……”
谢宴楼侧身揽着她的背,一下一下拍着哄她入睡。
……
“卡。”
最后一天夜戏,也是裴宴卿的最后一场戏,殷惊鸿开拍前调了无数次光,强迫症似的道具对了一遍又一遍。
电影项目组和制片组陆续赶到,场务抱好了鲜花。
柏奚化了进组以来第一个全妆。
摇臂、轨道、摄影机各就位。
殷惊鸿:“演员到场了吗?”
对讲机传来副导演的应答:“两位老师都准备好了。”
场记打板的声音都比平时振奋,旋即快步出镜——
“《耳语》第三十四场三镜一次,Action!”
殷惊鸿这场的光调得不提多旖旎,简直和缠绵扯不上半点联系。
堂屋点满了大大小小的红烛,把屋子照得亮如白昼。
谢宴楼穿着中式喜服,红衣配红烛,明明该喜庆高照,却被高饱和度的光线映得透着诡异。
她对面的宋小姐则穿着纯白的西式礼服,去掉了累赘的婚纱头纱,在男装基础上做了改良,更符合女子的曲线。
屋顶的横梁映在地上,宋小姐从阴影下走出来,去牵谢宴楼的手。
没有主婚人,没有证婚人,这段不容于世的感情,只有茫茫天地可做见证。
或许白日火车站被轰炸的废墟亦可见证。
若干年以后,山水枯竭,桑田沧海,时间被缩短成很短的一瞬,她们也在这一瞬真实存在过。
谢宴楼站在宋小姐对面,两手握住她垂在身侧的手。
该怎么形容她此刻的眼神?
像是要把一辈子的柔情都用尽,她久久地凝视着她,看得宋成绮脸皮发烧。
“怎么这样看着我?”
“你好漂亮。”谢宴楼眨着眼睛看她。
如此直白的夸奖让宋小姐再次脸红,但同时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悲伤,让她眼眶发酸。
她抹了抹眼睛,不是很理解:这是怎么了?
谢宴楼牵着她,跪在堂前主位空座的蒲团上。
她自己兼任傧相,唱赞礼。
“一拜天地——”
两人转身向外,面向广阔天地,虔诚地拜了下去。
直起身后宋小姐忍不住朝她笑了笑。
谢宴楼攥着她的手微微用了些力。
两人面朝主座。
许久,等到宋小姐疑惑地看向她时,谢宴楼克制的带着轻颤的声音响起。
“二拜高堂——”
一声枪响。
她的头深深地磕下去。
枪声炸在耳边,宋成绮以为城外交火,本能抬手护住身边的人,却摸到一片温热的黏腻。
她皱了皱眉,循着自己的手看去,红色的血像是泉水,从掌下的枪洞里不断涌出来。
很快从手心浸到她的手背。
宋小姐茫然的眼神充斥着大颗的泪水,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越过谢宴楼跪在地上的身影,院门口宋司令举着枪的手放下,宋妈妈站在他身边,目光不忍。
一切的声音都静止,变成一部默片。
宋妈妈嘴唇张合,没有声音,身后的警卫兵上前将宋小姐和谢宴楼分开,宋小姐不断地挣扎,手碰到却一次次被拉开,巨大的痛苦令她跪倒在地,眼泪反而成了最苍白的东西。
悲痛的最后,她紧紧攥着从谢宴楼衣袖扯下来的一块布料,昏死过去,被带离了别院。
镜头从门框往里拍,圈出四四方方的一个框,谢宴楼一身红衣倒在屋子中央,身影不断地拉远、拉远,直到成为红色的一个点。
屋前挂着的两盏红灯笼随风摇晃,映得月色更加惨白。
……
1937年11月12日,上海沦陷。
第九十九章
“后来呢?”
那个下午,二十岁的殷惊鸿坐在满头华发的老太太对面,下意识追问道。
老太太沉默了许久,说:“她醒过来的时候已经上了船,身边坐着她的母亲,有时候人的大脑有一种很神奇的能力,她失忆了。不仅把上船之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连带着和那个人的回忆,也像清除了似的,根本没有这个人。”
殷惊鸿张了张嘴,不知为何眼泪已流了下来。
老太太继续说道:“她妈妈试探过她一次,发现她真的忘记,遂将此事彻底瞒下。”
流落异乡的日子并不好过,针对华人的欺压早在百年前便开始,宋司令鞭长莫及,即使安排了人接应,也只能供她们落脚,有瓦遮头。和他们同行的副官在一次意外中去世,母女俩又像小时候一样,过上了相依为命的日子。
宋小姐独身多年,追求者不少,不知为何始终提不起兴趣。
古书上说“情丝”,她那根情丝不知所踪。
她突然恢复记忆是在第十年,很普通的一天,也没有特别的理由。
生活异常平静,早上醒来,脑海里多了一段记忆。
鲜明得好像发生在昨天。
她坐在床上,看着手背上一滴一滴的液体,越汇越多。
她抬手盖住自己的眼睛,眼泪从指缝大颗地涌出来。
她其实感觉不到悲伤,或许是因为心在十年的过程中作茧渐渐包裹,但是生理她根本无法控制。
她流了很多很多的眼泪。
就连想起来那个名字,不论何事,不论何地,都会泪流满面。
又花了一年时间,她从这种生理不可控的悲伤中缓过来,终于可以控制眼泪。
是因为她妈妈告诉她——对方可能没有死。
对方主动通知的她爸爸,很有可能就是故意安排这一出戏,让宋小姐安心去美国。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