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玫瑰把顾先生送来的船票压在枕头底下,很久没有再打开看过。
随着日军南下的步伐,沪城人人自危,百乐门的生意也不好做了。
按照道理她该前往香港,接受顾先生的庇佑,虽然受些屈辱,但顾先生不会薄待她,她还能保住性命,就像从前一样。
受侮辱算什么?多得是又受辱又没命的,她的运气已算好的。
但是船票过期了,她仍没有走。
谈不上在等谁,因为自宋小姐被带回宋公馆,她便与对方断了联系。
她不能把宋成绮拖进泥潭,自己的人生一眼看到尽头,但宋成绮和她不一样,她是司令的女儿,哪怕全中国都打烂了,她的爸爸爱女心切,在此之前也会给她谋一条出路。她的人生远不止如此。
她们俩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早就知道,但还是甘愿沉沦短暂的美梦,现在梦醒了。
顾先生又拍来一封电报催促,情词恳切。
男人心里多少还是有她的,也许她到香港后努努力,还能当个姨太太。
放在以前,红玫瑰或许会这样想。
一个妓.女,能当上有钱人家的姨太太,几乎是最好的结局。
但她仍没有答复。
谈不上在等谁,只是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脸。
明明正年轻,却化得徐娘半老。
她卸了妆,换上男装,去宋公馆对面的茶摊坐着,城中溃乱,只有她一桩生意。茶摊的老板是个很老很老的人。
六七十岁,也可能四五十岁。
但他已老得跑不动,干脆不跑了。
谢宴楼问他:如果日本人打进来呢?等死吗?
他回答:等死啊。全家就剩我一个,死就死了。
谢宴楼低下头,她笑了。
她全家也只有她一个,早就只剩她一个。
她每天都会去茶摊坐着,谈不上在等谁,却让她等到了突然从门里冲出来的宋成绮。
她被禁足了大半年,消瘦了许多,苍白羸弱,但是看向她的眼神依然和从前一样,她满含热泪向自己跑过来。
她没有忘记她,也没有不爱她。
谢宴楼闭了闭眼,终于承认自己也在等一个答案。
一个在乱世里,几乎没有人会在意的答案。
“成绮。”她主动向前迈了一步,礼帽的帽檐微微抬起来,流露出刻骨的温柔。
“《耳语》第三十二场一镜一次,Action!”
宋成绮再一次被带走了,宋妈妈派人给她传口信,一个星期后,宋成绮就要去美国,她们之间不可能有未来。
谢宴楼听到这个消息很高兴。
她的司令爸爸果然为她谋了很好的出路。
顾先生三天之内连发了三封电报催促她登船,日本人已经攻打上海,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谢宴楼躺在百乐门房间的沙发里,长睡不起。
第四天夜晚,有人敲响了她的房门。
谢宴楼没理,来人掏出钥匙从外面打开了门,脚步声停在身边。
宋成绮弯腰抱住了她,淡淡药香盈满衣袖。
第九十八章
“《耳语》第三十二场二镜一次,Action!”
百乐门不复以往的繁华,脚步空旷得能听见回声,宋小姐越往里走越心惊,掌心也沁出一层细汗。
万一谢宴楼走了怎么办?
如果她不在上海了,自己要去哪里找她?
这种恐惧的心情在她敲门没有回应时达到了顶峰。
宋小姐从怀里掏出了钥匙,颤抖着打开了红玫瑰的房门。
屋里有清淡的酒气,可容纳三人坐的长沙发里侧卧着一位美人,旗袍勾勒出沙漏型的身材。
窗外忽的亮如白昼。
在日军的轰炸声中,宋成绮弯腰抱住了沙发上的女人。
轰炸暂时没有到市区,但是响动总是骇人的,城里越来越危险。
城外传来交火的声音,在黑夜里断断续续响了许久。
两个人坐在卧室的角落里,宋成绮反而笑了,问她:“你怎么还没走?”
谢宴楼反问她:“你怎么又来了?”
两人相视一笑,对上彼此的眼睛,熠熠生光,情深不悔。
按道理此处应有一个吻,也确实要发生一个吻。
只是在宋成绮的脸靠近对方时,头顶飞机轰鸣,她下意识地躲进了谢宴楼怀里。
——未必是敌军,更有可能是我方飞机。
谢宴楼怀着她柔软的身子,低声笑道:“怕了?”
她半开玩笑地揶揄她:“就这点胆子还学人私奔。”
宋小姐关于战争的记忆已经很遥远了,她襁褓里应该是经历过的,记事以来没有直面过战争。
她年纪尚轻,于是小声反驳道:“你不怕吗?”
谢宴楼轻描淡写道:“不怕啊。”
“我听说人被炸死的那一秒,因为很快,所以感受不到痛。是真的吗?”
“是真的。”谢宴楼回答她。
宋小姐松了一口气。
似乎为自己选定了一种死法。
谢宴楼骗了她,不是每个人都会那么幸运,直接死在炮弹中央,炸得支离破碎,一了百了。更多的是被炮火殃及,缺胳膊断腿,有的弹片嵌进身体,痛不欲生,受尽折磨而死。
她现在做梦还会梦到她的爹娘和妹妹。
她也没有告诉宋成绮,被炸死的人死前是非常难看的,她这么漂亮又爱干净,一定受不了。
她已经等到了她的答案,甚至奢侈地和她见了最后一面。
上天在她二十三岁这年,终于待她不薄。
谢宴楼说:“成绮,要不我们结婚吧。”
宋小姐在她怀里抬起了头,镜头定格在她诧异而惊喜的脸上。
……
“《耳语》第三十三场一镜一次,Action!”
谢宴楼在城中有一处自己的私产,是个小院子,比不上宋小姐的别院气派,但胜在清静整洁。
这地方谁也不知道,置办好之后她也很少来。
她原本盼着,若是有生之年能等到世道太平,她攒了一笔积蓄,就在小院养老。
以她的出身,也不求什么知心人,平安度过一生就行。
大厦崩塌,终究成了泡影。
推开院门,一阵霉灰扑面而来。
两人合力将院子打扫干净,又收拾出一间卧房,宋成绮不会做家务,但非常认真地学,谢宴楼让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
谢宴楼有时停了手看她,脸上的笑容似喜还悲。
小院暂时没有通电,点了几支蜡烛。
烛火下宋小姐穿着寝衣,拢住谢宴楼柔若无骨的手,一手从枕头底下掏出匕首,道:“我妈妈说得对,以我们俩的样貌,在外面比普通人危险百倍,所以在逃亡前,我想先将脸划花了。”
谢宴楼看着她唇红齿白、面胜桃花的脸,久久没有说话。
“你不觉得可惜吗?”
“我只担心你会嫌我。”
“我不会。”谢宴楼省去了后面的可是。
宋小姐继而抚上女人的脸,目光怜爱地描摹过她的眉目,心生愧疚。
“对不起,连累了你。”若不是因为她,她依然可以过她安稳的生活,不必担心朝不保夕,不必毁损她的容貌。
她有一张那么好看的脸。
谢宴楼主动扣住她贴在自己脸颊的手,在她掌心眷恋地蹭了蹭。
“你记得就够了。”
彼时宋小姐并不明白她的意思,她只是一个刚逃出来的富家千金,即便前路未卜,只要有爱人在身边,哪怕顷刻间死在炮火下她也不后悔,只觉得幸福。
桌上的烛火跳动。
两人依偎在一起,宋小姐忽然扭扭捏捏,问道:“你说的结婚,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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