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分不清这一刻心底是悲伤多些还是庆幸多些,但进入那间卧房后,便都齐齐变为了哀恸悲忧,“陛下——”
梁公靠在榻上软枕,看了入内众人一眼,淡淡道:“人固有一死,众卿不必过于悲忧。”
此言何其重也,扑通扑通所有人都跪了下来,“陛下洪福齐天,福寿绵长。”
“陛下,这里已有回音,神医党阙已经在路上了。”
“陛下受命于天,真龙天子,凡俗之病只是历练罢了。”
齐刷刷的跪求声中,一道声音格外不同,“敢问陛下去后,谁践大位?”
众臣像被什么掐住脖子一样,谢涵亦是吃惊,循声看去,便见汪扬皱着两根眉毛,两颊深深的法令纹,登时众臣声讨,“府主居心何在?”
“司寇大人竟敢诅咒陛下。”
汪扬对这些声音充耳不闻,只坚持地看着梁公,梁公抬了抬手,室内嘈杂登时一静,他瞧着汪扬笑了笑,“你啊你,多少年这个脾气。”
汪扬闭了闭眼,低头,“都是陛下纵的臣,如何现在却来怪臣?”
谢涵瞧着室内众臣皆是真心实意的担忧模样,可他却觉得独独这位号称“混不吝”的司寇大人是真心悲伤。
“莫唤寡人陛下了。”梁公抬头看房梁,“寡人有十大罪状:一、年少流落楚国为楚太子拓疆所救,不知感恩,反偷袭之,恩将仇报也。
二、登临君位,重用曾吴颐变法,身为一国之君,竟不能庇佑臣下,使其为阮氏刺杀身亡。
三、阮氏势大,不敬乃君,却始终曾是大梁肱骨,寡人灭阮,理固宜然,却令其后人皆为奴为婢,绝香火断宗庙。寡人去后,将当年阮氏所有后人,死去的厚葬,活着的赎回,给田地,令耕种,建宗庙。”
“陛下——”韩氏是和当初阮氏走的最近的一个家族,其姐便是当初阮氏夫人,姬朝阳之婆母,自阮氏灭后,韩围兢兢业业,谨小慎微,不敢结党营私,不与氏族联姻,甚至不敢给姐姐收拾骸骨,不敢赎回那些被充入官妓馆的外甥女们,任由最小的甥女明兰做朝阳夫人府一婢女,不敢和任何一个家族保持友好关系 ,刻意与韩氏为敌,日日夜夜,午夜梦回,他都受着良心的谴责,他梦到曾经娇软的甥女得了花/柳病被从官妓馆用一张席子扔出来时睁大的眼睛,梦到小时候姐姐在柳树下教他认字的场景。
此时他低伏在地,不禁痛哭出声,“陛下恩深露重。”
“都说了,莫唤寡人陛下——”梁公低低道,“寡人知道,你们都怕寡人,都怨恨寡人变法削减氏族权利,都盼着今天这一天,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呢?梁国是如何有今日这煊煊赫赫?
四战之地,不比齐东临渤海无后顾之忧,不比燕北地冻土无须多虑,不比雍西边戎狄轻易可收,不比楚挟长江天险可只往北观。他国弱一分,尚有活路,我国弱一分,雍必西进,楚必北上,燕齐定趁机踩一脚。
各大氏族同梁国同生共长,扪心自问这二十年来变法后国力是否蒸蒸日上呢?寡人削权,当真你们便日益潦倒了吗?”
薛崤低着头,“君上继位二十一年来,梁国益地千里,薛氏封邑也翻了五分之一。”
是啊,梁公变法,弹压了氏族,可就真的使氏族衰弱了吗,梁国强他们自然也强。他们各司其职,不曾真的奋力一搏推翻梁君,固有梁君威重智深的缘故,但也少不了这一层原因。
梁公又望向了房梁,“四、当年寡人营救燕国,却刻意压兵半月,致使燕军死伤过半。”
薛崤忍不住道:“我国救助,难道就是理所当然?能救他们已是该感激不尽了,还想挑日子不成?”
梁公看他一眼,“于你我,自是如此,如燕国,却是仇恨。”
“那又如何?他燕国还敢报仇不成?”
“卿观燕太子与元儿何如?”
薛崤闭嘴不言了。
接着梁公又从伐顿、灭随、攻雍、攻杞一个个说过来,最后,“十、寡人不敬天子,偶见奇象,便鬼迷心窍,僭越称王,即日起,废除所有天子文书,烧毁私造的天子用品。”
众臣皆是一惊,“君上——”
梁公像是累极了,半阖着眼,“否则等这批使臣回国,梁国必为列国攻讦,寡人一去,短时间内国内必乱,内忧外患,如何应付?”
众臣都低下了头,有些啜泣了起来,风雨飘摇似乎近在眼前,可笑他们这几日还拿着中原霸主的矜傲对列国使臣颐指气使。
梁公身形微微一晃,不禁往下滑去,谢涵连忙去扶,只觉对方原本修长柔韧的手指,如今像发了面的馒头,还是没发好的皱馒头,梁公撑着他的手腕,吐出一口气,“沈澜之,拟寡人罪己诏,传檄天下。”
“君上仙去后,哪位公子继承大统?”汪扬又问了一句。
梁公睁开半阖的眼,笑看了他一眼,“待寡人宾天后,太子元继位,国夫人垂帘听政三年。”
“君上,万万不可。”
“国夫人聪慧果断,恰能弥补太子不足。且国夫人在一日,齐国能一日为我所用,齐在,楚不会独行,如此,雍不足为虑也。”
谢涵垂眸,数百年来,不是齐楚联盟,就是齐梁联盟,可以说齐国虽非第一大国,却始终深深影响着中原格局,如今因那宝藏消息牵扯到大吕钟,齐楚联盟正是如胶似漆,梁公这一手,可真是料定了他君父性情,说不定还知道狐源包藏祸心、不会阻止呢。
“另,令正卿刘戟、大将军卫瑶辅政,叶必果、韩围再辅佐之,如正卿、大将军有不妥之处,及时指出。”说完,梁公看沈澜之和薛崤一眼,二人还是低眉顺眼的,看不出什么不同,可梁六大氏族,四族皆受梁君临终托政,二人心底又岂会毫无波澜呢?
梁公却没再说了,他让众人都出去了,独独留下薛崤、薛雪和沈澜之,“薛卿与韩卿是生死至交罢?”
薛崤耸然一惊,蓦地抬头看梁公,没有说话,但他的震惊已是最好的回答,薛雪难以置信,“父亲?”
“你能为韩围做到这个地步,难保日后,寡人怎么放心把一半的权柄交到你们手上呢?固只要韩围是辅政大臣,你就一日不能再升,你也莫怪寡人。”
薛崤苦笑,“君上洞若观火。”阮氏事出,韩围怕死极了,等他开始与薛氏为敌后,君上松开了戒备,他们这样演着戏,君上不怪罪已是万幸,岂敢再肖想更多。
可一个辅政大臣能为家族攫取的利益,岂是寻常家主可以比拟的。他可以放弃,薛雪目光中却闪过一丝怨怼,“那君上何以重用韩大人,而放下父亲,而不是重用父亲?恕臣直言,韩大人利用父亲,父亲却重视友谊,二者天渊之别。”
薛崤呼呵,“住口,君上旨意,岂有你置喙的余地?”
“人都会犯错,便如寡人拿起那大禹九鼎一般,如何不能置喙?”梁公一笑,看向薛雪,“盖因韩卿能叫他人为他所用,便是一样大大的才能。猎物与猎人,你在挑一人辅佐时,会选谁呢?”
薛雪一怔,低头,“臣受教了。”
等出去后,薛崤皱着眉,“君上这是怕薛氏与韩氏走的太近,故有方才言辞。”他到底对梁公心怀敬意,没把“挑拨离间”四个字说出来,“你可切莫做出让远者快亲者痛的事情来。”
薛雪定定看了他父亲一眼,“君上固是不希望我等与韩氏太亲密,结党营私,换我我也不希望,可君上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曾说错,父亲觉得君上说错了哪一句?”
室内,谢涵和沈澜之扶着梁君躺下,他面色萎黄中,又带了一丝灰败,“沈澜之,你心中可怨怼?”
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没有行差踏错过,没有打过一次败仗,没有忤逆过梁公一次,没有阴奉阳违过一次,却为何独独落下了他,薛崤至少还有个理由。
沈澜之替梁公掖好被子,敛袍跪下,“澜之自知忠心不如卫将军,才能却远在众家主之上,太子之能,恐不能驾驭臣下,若给予大权,假以时日,或为心腹大患,君上安排,无有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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