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姑父落难,蒙舅父知遇之恩、提携之恩,官拜楚国大夫,后来姑父大败楚国,内心可觉丝毫羞愧可耻?”谢涵疑问看向上首人,园内霎时落针可闻――梁公流落在楚的三年,梁国素来无人敢提,连梁夫人都脸色发白。
坐在最上首的人扶着一侧把手,猛然低头俯瞰下首之人,目光锐利逼人,像鹰隼一样凶厉又专注。
谢涵坦然回视,一声轻笑打破凝滞,“答案无须姑父多言,侄儿都知道那当然是不会的,姑父不会羞愧可耻。舅父帮助姑父,是因为您是他的好朋友,舅父举荐提携姑父,也是因为您是他的好朋友,舅父为姑父拒绝梁室先君,更是因为您是他的好朋友,谁都知道姑父与舅父当时是对挚友。”
他话锋一转,“至于后来梁楚之战,时移世易,姑父并非以舅父好友的身份攻打楚国,而是以梁国国君的身份。这两者差别姑父分的清,涵自然也学习到了。我谢涵何德何能,齐国一废太子尔,今不过以子侄身份前来,何愧之有?”
直到他说完两息后,园内还是没有任何声音――上面的人还没发话,他们怎么敢有声音?
心里都把谢涵骂了一百遍,好好的大过年,干嘛哪壶不开提哪壶,还提这种禁忌话题,不是老虎脸上摸须么?到时候你是好走了一干二净,他们可要承担君上高压啊。内心却亦有一丝窃喜――这般,君上总不会还要留人了罢。
好一会儿,上首蓦地爆发出一串长笑,“好――好――好――好一个何愧之有,看来寡人要敬你一杯。”
谢涵起身,遥遥一礼,“涵敬姑父。”
这事情合该告一段落了,园内求生欲强烈的众臣不约而同地扯开话题,似是而非地说着应对齐楚大军之策。
至于为什么似是而非,盖因宴会人多口杂,哪有在这儿商讨军机大事的,不过随便说说罢了。谢涵则专心致志地低头喝奶,仿佛爱极了那味道。
忽然一人皱眉,“不如先遣使去齐,我国曾与齐国缔结友好盟约,齐怎能无故背信弃义?”
众人、众人的目光似有还无地又落在了谢涵身上。
“什么是背信弃义?”谢涵哼笑一声,放下酒盏,“这位不知名的大人,莫不是没看过盟约内容,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罢,昔梁国主持诸侯会盟缔结盟约何等盛世,市面盟约拓本何其多,这位大人也没看过?不得不说,委实孤陋寡闻,难堪职司,还是说心中对梁国毫不忠心,对它的盛事也毫不关心?”
对面沈澜之眉心一动。
“胡言乱语。”那人气得站起来,“我对梁国之心日月可鉴,倒是你半点没把我国放心上罢。”
“我本齐人,何来对梁国忠心之说。”谢涵也起身对峙,好笑道:“什么是背信弃义?当初盟约上说的清清楚楚,尊王攘夷,各国互爱,尊梁霸主,现在梁国同室操戈,无故攻打杞国,我等阻止不是理固宜然?”
这话梁臣都听不下去,“什么无故,杞国私藏随太子……”
“所以就可以攻打杞国了是么?”谢涵打断道:“随太子奸/杀皓月公主罪无可恕,因此国破家亡,已经付出代价,敢问贵国还有什么理由圈押随国侯室?更何况杞公还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示并没有藏过随太子,梁国全然听不进解释,我国只是想让二国心平气和谈一谈罢了,有何不妥?”
“这时候,齐公子又不是侄子身份,是齐国公子身份了?”汪扬冷不丁道。
“呵――”谢涵冷笑,“这和身份无关,只要是个眼睛雪亮、心存公义的人,就知道齐国师出有名,没有半点儿背信弃义,我就算单纯地以姑父侄子身份说,也心中一片青天,帮理不帮亲。”
那可真是辛苦您啦。
梁国众臣心里不约而同道。
帮理不帮亲,瞧瞧这话说的也是绝了。但甭管他们心里怎么想,一时半会儿是没人敢再出口呛声了――齐公子着实巧舌如簧,他们心里都有了这个认知,这几个会合下来,谁讨到好了?
不过,齐公子这样“身在梁营心在齐”,当不会留在梁国罢,君上也不敢用这样一个人罢。
然而事实是――
“来人,拿寡人的四实弓来――”梁公饮下一杯酒,对之前园内种种似乎全无感觉,而是进行年宴的下一个步骤了――射箭辞旧。
上好的白鹿皮靶立在园中央,梁公在上首弯弓搭箭,“嗖――”的一声,箭矢刺破空气,摩擦出火光,正种红心。
“好!”
“君上威武!”
人群中爆发出阵阵喝彩。
下面谢涵支额看着场中盛景,身旁忽然传来声音,“你喝醉了。”
谢涵侧头,淡淡道:“并未。”
瞧人脸颊两片红晕,双眼迷离似雾,沈澜之喉头吞咽一下,却是扶额,“果然是醉了。”才会说出刚刚那样得罪人的话来,“你现在可还身在会阳啊。”他摇摇头,“还好我让人煮了醒酒汤。”
他从食盒里端出一碗热汤,谢涵皱眉,“没醉。”
“好,你没醉――这是甜汤噢――”沈澜之哄道。
谢涵:“……”
场内又是一阵喝彩,梁公射出第一箭后,姬元又射出第二箭,亦是正中靶心,却没用梁公的四实弓,而另一把看起来轻巧许多的弓,应是他自己的佩弓。
至于这第三箭也是最后一箭,众人心思各异,眼神不停在场内游走,思忖着会花落何家?
是备受宠幸的大将军卫瑶?还是从诸公子中挑选?
姬高满怀踌躇、跃跃欲试。
梁公笑吟吟看向下首,“涵儿是第一次参加我国年宴罢,这第三箭就交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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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
第157章
场中有一瞬间的寂静。
众人很想抬头问一问坐在上头那身着日月冕服、嘴角噙笑的男人――他们是不是听错了, 君上您是不是说错了。
但他们不敢。
最后他们在周围人眼底同样的震惊和上首人脸上不变的笑容里知道――一切都没有弄错。
寂静里,沈澜之推了同样茫然的谢涵一把,小声道:“还不快上去, 别白喝了我醒酒汤啊。”
谢涵哑然, 张了张嘴,又闭上,一理衣襟, 朗笑着打破园内的凝滞, “那涵就恭敬不如从命, 多谢姑父信重。”
这句话如同一个机关启动了园内所有人的下一步动作――众人皱眉的皱眉, 嫉妒的嫉妒,其中姬高眼中的嫉恨几乎要化为实质。
可任凭他的目光要把走在阶上的人背影烧穿了,那人依旧一步一步、步步稳当踏上台阶。
梁公笑道:“涵儿没有带弓, 就用寡人的四实弓罢。”
“多谢姑父。”谢涵一揖,接过长弓。
然后他弯弓、弯弓、弯弓――他险些没绷住脸色, 这弓看来朴素、不显山不露水, 哪成想拉起来竟然沉得似有千钧重。
这起码是把四石弓, 谢涵不料梁公臂力竟然如此惊人。
他寻常只用一石弓, 现在身体未愈用把七斗弓就顶天了,现在、现在他在要断气前,很实诚地放下弓箭, 佩服道:“姑父力大无穷,侄儿真是拍马也及不上,岂敢用此四实弓?”
下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箭在弦上、突然收弓, 众人岂有不嘲笑的理?
几乎要被记恨冲昏头脑的姬高脱口道:“既然齐公子不行,不如交给儿臣罢。”
梁公看也没看他, 只凝着谢涵,嘴角依旧是那雍容的笑意,“是寡人之失,忘记涵儿还在病中了,来人,换把弓来。”
这绝对是在报复他说了对方流落楚国的日子。
真小气。
谢涵心里哼哼一声,接过另一把长弓,那弓长度、重量都恰好趁他手,他微张双腿、瞄准鹿靶,手蓦地一撒,箭矢霎时如流星划过苍穹一般撕裂空气射出。
场中发出一阵惊叹伴着抽气声。
靶子上原本有两支箭插在红心,一支是梁公射的,一支是姬元射的,只见谢涵那支箭不只正中红心,还不偏不倚射入其中一支箭尾部,冲势把那支箭从靶子背后顶了出去,于是,靶上依然是两支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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