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劳斯不擅长风花雪月,可这种说理诗,正撞上他枪口。
舔墨润笔,挥斥方遒,顾劳斯洋洋洒洒四十字,搞定。
直把各路监考看得傻眼。
方灼芝阅诗,十分简单粗暴,评价虽然只有“去”、“留”、“妙”三等,但“去”这一档,骂人的花活儿可多。
“庸才!去!”考生一对上号,讷讷不敢言。
“狗屁不通,去!”考生二领号,缩头缩脑。
“琵琶结果,箫管开花,大字识不全也来考童生?去去去!”
考生三大气不敢喘,垂头耷肩奋力装作不是我……
原疏简直吓得汗如雨下,不过盏茶又湿了三张帕子。
不只是他,大多数考生都是第一次亲见县长发飙,不由两股战战,生怕他阅卷阅上头,一个判签扔下来,给考渣拖出去直接就地正法。
当然,其中也有少许叫他点头称妙的,顾云斐算一个,顾影朝算一个。
知县展卷悦,下一个“去”骂得都温柔些。每每这时,其他考生有如劫后余生,恨不得把这些化煞瑰宝供起来。
直到某张卷子,方灼芝吹胡子瞪眼半天,没给个准话。
老县长盯着那答卷老半天,心道他看走眼了。
老阁臣下的蛋,怎么可能孵出来山鸡?
那小诗写得十分老道蕴藉。
感尔今年少,开蒙万卷余。诗歌虽小技,风骨在经书。
池墨本无秽,树苍质不虚。清风不负我,朗月伴金舆。
饶是方灼芝自负诗才,读来也觉叹服。
他在休宁呆得太久,久到已然忘记,当年盛京科场,是那般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他也曾是个鲜衣怒马少年郎,叫嚣着不负韶华不负己。
可惜,他还没狂完,屠刀落下,血洗京华。
方灼芝又看了眼顾悄,心道果真疾风劲马,不惧霜寒,江山又是,一代人出。
根本不消再看其他人,方灼芝一个激动,就要激情宣布,“我主政休宁二十余年,这次小考,当真令我既惊又喜,喜的是休宁人杰地灵,又出一批良才,惊的是浪子回头,这场出了诸多意料之外。”
“最意外的,当属今年案首。”
考生们一听,高高竖起八卦的小耳朵。
先前榜首,非顾云斐莫属,这会杀出个“惊喜”,显然是中途被截了胡。
就不知道是哪位大神?
“哎哟,方知县真乃性情中人,大宁以来,哪有仅凭一诗就断人才学的。”
汪铭笑呵呵从幕后走到台前,身后还跟着宋如松。
每年县试,府学都要派专人到各县监察筹备和考试等情况。
今年休宁的监察使,显然又是汪铭汪教授。
被打岔,方灼芝不太高兴,但上官面子要给。
于是他只得拱手道,“并非德尚妄断,而是诗才见人才,诗品见人品,能写出这等诗作,想必第一场,也定是篇锦绣文章。”
汪铭哦了一声,阴阳怪气道,“想必?那就是你还没看?”
方灼芝一咯噔,这话问得倒像是找茬来的。
于是,他笑着命主阅卷将那张唯一的一等卷呈上,笑道,“确实还没看,不如教授您同我一道,奇文共赏?”
汪铭在后堂滞留许久,自然已经看过答卷。
他呵呵一笑,“老夫须得避嫌,还请方知县自己赏吧。”
方灼芝一愣,没懂这个避嫌,是什么意思。
他寻思着,这一批考生里,也没人上报有这位的亲朋子侄啊。
通常县考不实名,但考务会将大佬子侄的浮票号另记在册,偷偷交给知县。这样,知县在取中上,酌情放水,卖点人情。
这也是为何,方灼芝一眼就认出顾悄的诗作。
他一目十行,扫过那篇双圈一等制义,疑神疑鬼开始,目瞪狗呆结束。
可怜方灼芝在任阅卷不下二十年,还是第一次见这种答题卡。
不能说好,也不能说不好。
难评,就很难评。
第062章
顾劳斯见方灼芝脸色, 就知他装卑成功,喜提案首。
所以他究竟答了个啥?
他答了个寂寞。
逻辑鬼才以一句“圣人所遇不同,得仁者异也”破题, 四百字悉数剽窃孔圣人言, 多角度全方位摘抄论语里“仁”的七十二般要义。
这大宾, 是颜渊, 是子路, 是樊迟,是子张……
问仁,有谁答得比孔夫子本尊更高明?
结语, 顾劳斯不忘圆梗, “仁无衡道, 圣人以心感天下人心而已矣。”
以圣人言证圣人言, 用魔法打败魔法。
看似写了,其实什么也没说。关键是, 谁看了都得捏着鼻子认,大善!
顾劳斯:坚定不移把死读书贯彻到底。
死出境界,死出风格, 就能让对手没活路可走(并不是)。
这般不要脸的答法,让方灼芝着实蚌埠住了。
这年案首,他原内定下顾总督亲孙,新晋小子里,唯有他才学确实当得。
县考一直有不成文规矩, 案首和前二十县官亲点,剩下卷子阅卷官就不许再判圈圈一等卷。
他先前还懊恼怎么下属这般不懂事, 他通过气了还放出这么个程咬金。
这会他终于明白,为何阅卷官不约而同违令。
因为他们都是孔门生, 哪个敢给“子曰”判尖尖?
叫他方灼芝亲批,他也只能咽下老血拔他个头筹!
当然,方灼芝自个儿也心虚。他也没按套路来。
他是个诗痴。一遇好诗,就跟个毛头小子似的,分分钟忘了原先打算。
赶巧双圈就是这小子的答卷,不然头脑一热点他做案首,学生闹起来,还真有他受的。
将考生悉数撵到外间候场,公堂上,方灼芝带着阅卷团同汪铭紧锣密鼓议名次。
头一次,选个案首还要同人商量,他的长官职权遭到严重冲击。
“看完了?”汪铭不咸不淡问他。
“看完了,诗妙,文,咳,更绝。”方灼芝神情恍惚应声,“不知上官以为如何?”
“哼,不如何!你这是走了狗屎运!”汪铭与方灼芝是同好,私下交浅言深,是以黑着脸提点,“你那狗屁拍马的折子,还在吴知府案上,就胆敢凭一首囫囵诗点纨绔作案首,真真糊涂,你叫知府如何看你?”
方灼芝讪讪直笑,他倒很随遇而安,很快消化了事实。“文也在这,虽然走了些巧径,但也叫人挑不出毛病,这不是皆大欢喜?”
顾准东山再起的风声,早就吹遍徽州府。
案首点哪个顾,不是顾呢?
汪铭简直恨铁不成钢,“所以说你走运。这顾家小子,很有些黑墨在肚里,写了一篇谁也不敢批的文,要换成任何一篇,今日你点他,日后都有你好看!”
方灼芝一懵。
“你在任上,难道成日衙门里头摸鱼,万事不问?”汪铭几乎要厥过去。
他压低声音,“德尚兄,今年不是个太平年。东宫病危,京里人心动荡;昨冬至今春,又数场大雪,入三月北风不止,边境鞑靼已断粮许久,数次南侵劫掠;咱们治上也不好过,盲春寡年,已有数地奏请春耕冻灾严重,这般时局,你偏要贸然站队?”
方灼芝一惊。
怎么就扯上站队了?
他是个没甚野心的人。
休宁清贫,毫无油水,担着文风蔚然的空名,他冷板凳一坐二十年,最出格的举动也只是望风拍马,实在够不上站队的程度。
可既然汪铭提了,那自然是……风向不对。
突然觉得手中卷子扎眼戳心了。
“哪个顾,都不好惹!”汪铭也无奈,他曾是京官,消息路子比方灼芝广,多的不好说,只点到即止,“好在这卷子难评,你把自己摘出去也容易。”
里头方灼芝不容易,外面一众考生也焦急。
这把他们不是急成绩,而是单纯八卦太监了,抓心挠肺急上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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