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数年,明孝重病昏迷,无一人敢上书换太子。
太子死后,神宗垂暮,朝中大臣们各寻其路,可也只敢私下奔走、暗中运作。
唯一一个不怕死的,除夕前血溅早朝。
钦天监胆敢公然惦记老宁家那把椅子留给谁,自己落了个满门抄斩,幕后主使一个遁走投外、一个冷宫幽禁。
是以开题如开棺,政治嗅觉稍稍好些的,都闻到了山雨欲来的味道。
他们在京备考,前前后后呆了数月,朝中局势,纵使不见全貌,也窥得懂一二。
泰王一生蛰伏,看似碌碌。
却倾尽一生,兵不血刃地替先皇两位皇孙正了血脉。
葬礼之后,众人疏忽回神。
当下局势,彷如回到十九年的夺嫡现场。
这时候,这一科,这种题……
有了前事之师,这题考的哪是论政,分明是站队!
贡士们想通关节,抖如筛糠。
实在是怕这场殿试也要重回当年梦魇。
可题还是得答。
殿试交白卷,罪名可大可小,往重了说是藐视朝堂,也要被问罪的。
高宗夸不得,神宗骂不得,去掉这两项,好像也没甚可写了。
小猪大脑空白一个时辰,才被警锣敲通任督二脉。
不好写,那就不写。
反正学生才疏学浅,殿试答卷跑个题算什么!
其他人也有鬼精的。
有称皇宫威仪太甚吓到语无伦次的,有称紧张太过看漏第一问的,也有——
天人交战后,老实巴交写实话的。
原疏咬着笔帽,思前想后,终是把心一横。
他想,这位前不久才下罪己诏,或是他人之将死,想听一耳朵真话呢?
可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做皇帝怎么能如此敏感,在意旁人看法?!
于是,他提笔规劝。
孰上孰下,不过史官一笔,至于功过得失,还需留待后人说。
真正招贤举能、治国平天下的人,自然会名垂千史。
这般切入点,实在精妙。
兼之顾琰之说,策问策问,重点在策。后文他肝尽生平所学,凑出“和而不同、兼收并蓄”的治国理论,很是可圈可点。
如此误打误撞,这份卷子最后竟入了苏训的眼。
点了个第三。
可他贯来不太自信,并不知道这属超常发挥。
还以为自己这般投机取巧、避重就轻,定会招皇帝厌弃。
是以他考完心事重重,生怕被粗暴判个罪名。
可即便如此,他与众人仍默契一致,一律对试题守口如瓶。
他不想牵累顾悄。
若皇帝如十九年那样,是想钓鱼,他断不能叫顾悄咬钩。
见不到饵,自然也就咬不上钩。
若皇帝是想寻由头株连,他也秘密给顾准同谢昭递了消息。
他相信即便顾家抵不住帝王猜忌,谢昭手眼通天,也必定保得住他兄弟。
至于自己退路,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想。
整场传胪礼,众人如提线木偶,被礼官引着走流程。
几经拜扣后,读卷官终于开始拆卷。
见到那熟悉的檀香木案、红锦案衬,贡生们齐齐松了口气。
不是白的就好,不是白的就好。
旧时不兴什么悬念,苏训按钦定的一、二、三名依次拆去糊名。
第一名露出名字时,苏训略感意外地挑了挑眉。
第175章
第一卷, 宋如松。
苏训监察南直时,曾数次听人提起他。
说他禅机佛缘绊身,注定一生孤苦坎坷, 与仕途无缘。
他嗤笑。
不过是一个因心障不得不止步府试的懦弱之人, 附庸什么玄天鬼神。
这种人, 纵然有才, 可无驭才之能, 终归是难堪大用。
徽州府试,青年答卷果不出众。
谁成想不过半年,休宁那竿被风雪压弯的瘦竹, 已然找到温宜的土壤。
不止蛮横生在, 更有与天争命之相。
听到自己名字, 青年颔首出列, 叩谢皇恩。
帝王御前,不惊不惧;拨得头筹, 荣宠不惊。
担得起“光华内敛、神物自晦”八字。
他的答卷一如其人。
整场当中,他是唯一一个敢议王政得失,还议得神宗无可指摘的士子。
“太祖治世, 一言以蔽之,政因时而异。
开元之初,治乱世则兵重;永平之后,治平世则德重。
是以政之得失不在于内外,在于世轻世重也。”
他并未莽撞直书二皇对错, 反以太祖治国方略为鉴。
言外之意,既有太祖永平盛世在前, 高宗承其后,理应德治天下。
至于后来国本为何动摇, 神宗自己还不清楚吗?
这一策既针砭时弊,亦叫神宗辩无可辩。
太祖功勋赫赫,他还没有刚愎到敢否定他老子。
其实,这一场贡士们都误会了他。
他借题发挥,不想杀人,只想求一个真相。
依稀卅载忆开元,遥念壬辰全盛年。
海宇承平娱旦暮,京华冠盖萃英贤。【注】
不止士子朝臣,凡市井有人处,人人都在传颂昔日繁华。
忆开元,念弘景,同时沉默着表达对当朝的不满。
他是真想知道,他苦心经营三十七年,到底哪里比不过兄长那短短三年。
可惜纵使牛犊,也知怕虎。
敢直言不讳的简直凤毛麟角。
他暗叹一声,示意下一卷。
窥了眼殿上,苏训接着拆第二卷。
这位更令他意外。
黄炜秋。
短短一年,昔日不学无术的皇商,一朝摇身成新科进士。
这跨度,岂止惊异,还有些惊悚。
他自入皇城起,一直在苏侯偏院读书,甚是低调。
不曾与京中旧识联络,是以这下出场,列班的大臣里,传出几声抽气。
实在是变化太大了。
只听说科考班能让榆木开窍,没听说过这班还能叫癞蛤ma换头啊。
连神宗见到他都愣了一下。
早年皇商每每年末朝献,宴上他对黄家那个肥胖丑陋得出奇的嫡子,有些印象。
“可是金陵黄家嫡子?”
“回陛下,正是。”
说不紧张是假的。
黄家通敌叛国的罪是坐实了。
虽说他急智,及时破财消灾与那些个蠢货撇清了关系。
可谁也拿不住皇帝他算不算旧账。
通敌诛九族不是什么新鲜事。
何况当时力排众议轻判的太子已作古,谁知道老皇帝这会儿还认不认账?
好在皇帝还是认的。
他淡淡应了句,“明孝当初留你一命,你当知感恩知报,今后要谨记先太子仁义,为大宁鞠躬尽瘁。”
“学生受教。”
黄五心中一松,以为面圣环节结束。
哪知老皇帝招了招手,竟对他卷子感起兴趣。
苏训会意,忙将手中答卷呈上。
黄五跪在殿中,冷汗唰一下就流了下来。
千字文章,皇帝却翻得尤为细致。
他不紧不慢,黄五却犹如被串了签子架在火上炙烤。
他不住回想,作答时一心念着抢状元,有没有写下什么不当言辞。
可不论想几遍,都没有啊。
他惯爱剑走偏锋。
这题不好答,他便干脆抛开本朝不谈,只从一个“以史为鉴可以明得失”讲起,将顾悄课上理出的历代帝王简介彻头彻尾过了一遍,专挑开国前两位皇帝归类。
这位精明商人,用统计学的科学数据,揭开了一个真理。
凡二代皇帝要不暴戾短命,要不继位之路极其坎坷,究其原因,群虎环伺,权力难以集中,是以新帝若不以武摄人、怀柔治世,大都江山撑不过两代就要易主。
神宗阅过,龙心大悦。
他自行带入:说高宗接不住江山,不就是变相承认他替他大哥守住了江山?
退一万步,他替大哥斩杀云门外戚权臣,瓦解周氏王朝旧势,平定卷土重来的蒙古铁蹄,怎么不能算于大宁有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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