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小心露了脸,他总觉得身后无端生出无数只偷窥的眼。
拉着十几车现钱无处安放的小猪,失眠几个日夜,终于找到顾悄,表示愿将彩票所得悉数捐给南直灾后重建。
顾劳斯笑眯眯合上嫁妆清单,抬手题下四个大字。
——道法神通,有求必应。
“来,知更,去扯一面锦旗,拉一个仪仗队,务必裱起来,吹吹打打、热热闹闹给朱举人家里送去!”
朱庭樟咬牙:去你的道法神通!
“就知道抠搜如你,定会想方设法搜刮我的民脂民膏……”
“非也非也,中举之后,你就不再是民。”
顾劳斯摇了摇食指,“我要真是搜刮,也是盘剥贪官污吏。”
小猪掉头就走,他是何必在这自取其辱?!
钱场失意,他情场却突然得意起来。
要说中举之外,最令他开心的事,就是常年在南直婚恋市场滞销的他,终于迎来了迟到的春天。
他自小丧父,母族顾家又失势,在朱家并不受重视。
门当户对的人家,瞧不上他孤儿寡母,门第低些的人家,看不上他微薄的家底,再差些的人家,他母亲又相不上,是以他二十二岁了,还不曾说定人家。
可黄榜那日之后,几天内媒人差点踏破朱大人家门槛。
伯母也曾把姑娘画像拿来问他,他红着脸抓着头,嗯嗯啊啊没个主意。
实在是画像都太写意,他看哪一个都抽象,甚至还没汪惊蛰那疯婆子耐看。
伯母摇头,“你且慢慢相看吧,反正也不急在这一日两日。
要依我与你伯父意思,咱们不如一鼓作气,会试继续搏一搏再相看才是正经,届时什么样的姑娘没有?”
言外之意,就是进士还会遇着更好的。
饼画得太大,朱庭樟抱着一摞画像晕晕乎乎回到不惑楼,不慎与汪惊蛰撞在一处。
美人图散了一地。
汪惊蛰一见,就明白怎么回事,不由冷笑一声,“啧,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你这才中举就恨不得娶……Emmm让我数数,一二三四五,啧啧,这一下子是要娶八个?多少有些急功近利吧?”
她毫不避讳将人上下扫视一遍。
“瞧你这耳垂薄小、眼肚乌黑的样子,八个当真受得住?好男儿有这精力,还是志在四方得好,保命又养身呀。”
朱庭樟臊得脸红脖子粗,恨不得钻地板缝。
“你这疯婆子,还没出阁懂得倒不少,可见平日里就不是什么规矩人!我呸!”
他匆忙捡起画像,愤然回房。
靠着门冷静一瞬,他望着怀里画像,突然觉得好生没劲。
是呀,无人问津时,他只想功名在身,再得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此生便再无遗憾。
但这会真的什么都有了,他又觉索然无味起来。
他的一生,当真要这样碌碌而过?
补一个差不多的官职,娶一个差不多的姑娘,生几个差不多的孩子……
或许遇到顾悄之前,这些都没有问题。
可安庆治水一行之后,他突然不甘起来。
看到顾悄,看到治水的那些人,他才意识到,原来天灾跟前,一个人能做的有很多。
他明明也可以做得更多。
而不是就这样甘于平凡。
捐那三十万,怕被歹人劫掠只是藉口。
他早就知道,乡试第一日几个学生差点被绑票,伯父早就带着府兵,借机将南直黑赌坊抄的抄、抓的抓,剩下的些许早已不成气候。
可他还是装作畏缩模样,将钱送了出去。
此举初心,不过是想为安庆时一无是处的自己,稍稍做些补救而已。
幼时病床前,父亲的话依稀在耳。
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当建功立业,岂能苟安一世?
想着想着,他将画像放到桌上,突然打定主意。
他要继续会试,哪怕连带赶路,只剩三个月的准备时间,他也想一试。
与他有着相同心路历程的,还有原疏。
他中举的消息,很快传回徽州。
那个为了一千五百两,一度恨不得与他撇清关系的叔父一家,突然找上了原秾。
吵着叫原秾还他大侄子。
甚至为了抢人,不遗余力抹黑原秾,坚称是这个侄女偷偷带走了大哥唯一的儿子,还将他卖给了湖州富商。
一对泼皮日日堵门,闹得实在糟心。
原秾无法,只得随夫君一同外出经商避祸。
眼见着咬不住原秾,原家夫妇又将主意打到了十二房。
休宁无人,只一个琥珀守家。这姑娘可不好惹,主家拉不下脸跟泼皮计较,她可不怕,拎着大扫帚就将人打了出去。
还是来几回,打几回那种。
眼见着休宁讨不到好,他们又追到金陵。
只是他们这头往金陵跑着,却不知原疏正随船陪着顾悄回乡清点嫁妆。
阴差阳错,倒省了一桩恶心官司。
自打原秾来信说了经过,又嘱咐原疏务必小心,原疏就愈发坚定了会试的决心。
这贪得无厌的叔父一家,不亲自下他们大狱,简直对不住他读的圣贤书。
小伙伴的这些转变,顾劳斯可管不上。
他忙得像个陀螺,不仅要金屋藏娇,还得应付各路应酬。
放榜后头三天,按例是吃喝宴请。
第一天鹿鸣宴,主考官要宴请内外帘官并新科举人,因宴上要歌《诗经》中《鹿鸣》篇,故称之。
第二天新举人要办谢师宴,带上封红、礼物,酬谢恩师。
第三天举子间互酬,有同年互贺的,也有中榜宴请落榜分沾喜气以示关怀的。
咳,不巧这三场,全是顾劳斯的席。
第一日鹿鸣。
唐宋时原是所有帘官举人都要参加的庆功宴。
可举业日益发达,帘官、举人数量日益膨胀,再想全员参加、见者有份,不切实际。
所以渐渐沦为一种交际应酬,帘官取各地正职,好与中央大员混个面熟;举子只取前二十,认个座师为将来铺路。
但今科显然连应酬都算不上,只能叫应付。
座师柳巍,咳,命里带煞,不宜攀结。
副主考高邑,自打钦点小倌卷后,就此一蹶不振,只顾闷头喝酒。
其他官员哪还敢放肆?氛围可以说极其沉闷。
举人们一首鹿鸣,差点都唱成薤露。
但要说谁最难过,那必然是安庆府寒酸二人组。
旁的新举人,无不落落大方按流程走着节目单,个个出口成章,那赋得某某之流的应制小诗,即便博不到座师首肯,也能换几个同考暗自点头。
唯有这二人,如闯进凤凰群里的小土鸡儿。
即便换了最好的一身衣裳,可也改变不了寒酸气质。
泰王的出现,更是叫他们本就岌岌可危的心态,原地点燃爆炸的引线。
泰王可是乡试皇帝亲点的暗查组,自然在鹿鸣的受邀之列。他一贯好热闹,硬拉着顾劳斯蹭饭,美其名曰:“走,皇叔公带你瞧乐子去!”
顾劳斯想想,跟着去了。
自打昨夜大被同眠,主动消火还惨遭某人拒绝,家里他反正是没脸呆不下去。
宴上他环顾一周,好样的,一半都是熟人……
刨去他的几位种子选手,就数安庆府的时勇和小林两怂货最打眼。
尤其当眼高于顶的柳巍,突然趋步到门前相迎,场上一众大小官员更是齐齐起身行礼。
异口同声的一声“泰王大驾,有失远迎!”叫二人差点翘翻了冷板凳。
小林瑟缩一抖,碰洒了手边酒壶。
泰……泰王?
这个阴郁插班生,总是混迹在吊车尾序列的差生,竟是泰王?
他们……他们之前可没少冷暴力他……
暗里更没少嘲笑他。
一滴冷汗滑下脑门。
昨日庭审,他们去时见老秀才赫然端坐在庭上,心下就有些怪异。
晚间不惑楼,与同乡讨论,大家仍没当回事。
有人心大,“整个乡试都找不出第二个比他大龄的老小子,谢太傅体恤赐个座也不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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