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影偬闻言,人都傻了,哆嗦着瘫在小厮怀里,咬牙不让自己露怯。
顾悄冷眼看他,高声质问,“我代宗族问你,今日你是当拜不当拜?”
见顾悄这般油盐不进,谢大人也沉下脸,“休宁地界,顾氏当真如此张狂?”
顾悄闻言,赶忙谦卑俯首,脸上却是纯粹的疑惑,“悄惶恐,不知大人何出此言?族中小辈礼数不周,我这个叔公不过指点一二,怎当得大人如此苛责?莫不是我顾氏教训子侄,大人也要横加插手?”
旧时宗族,有着很大的权力,如顾家这等世家,长辈教训晚辈,连官府都无权干涉。
任你封王拜相,在家族尊卑长幼面前,都得往后靠靠。
三个连问成功逼得贵人闭嘴,直把一旁的吴遇听得冷汗直流。
可贵人暗里下过封口令,叫他一句“大胆”在嘴边转了几回,又生生咽了下去。
顾悄挑衅地望向所谓的“大人”,“若悄真有张狂之处,待我教完子侄,但凭大人发落。”
“你很好!”那人凝视顾悄,蓦地露出一抹笑意,又说了一遍,“你很好!”
顾悄回以一个瞪眼。
既然这人刻意隐瞒身份下休宁,只一个不知者不罪,顾悄就不必怕他。
尔后,他望向顾影偬,语带风雷,“今日之事,你当知轻重!身为顾家子弟,在外妄议族中私事,置宗族声誉不顾,我不能发落你,但族长能。”
顾影偬一抖,身上的鞭伤无时无刻不再提醒他族长的厉害。
他抬头望向谢大人,发现那人好似愠怒,却也一副拿这横货没法的样子。
他这才真正怕了起来。
他想向顾悄告饶,可顾悄表情冷硬,一看就知,没有半点转圜的余地。于是,他只得忍着皮开肉绽的痛,艰难向着知府重新拜了四拜,又在顾悄的冷脸下,向着谢大人再拜。
一通“哐哐”大礼下来,不亚于重新受了十鞭。
顾影偬已是脸色青白,唇无点色,满头大汗。素白底子绣着春日桃花暗纹的夹袄后腰处,慢慢沁出一抹鲜红,整个人摇摇欲坠。
惨惨戚戚的模样,如同一只被拔了利齿、卸去指爪的狼崽。
眼神虽然仍不清正,可望向顾悄时,内里恐惧很真切。
这就够了。
顾悄对教化反派毫无兴趣,他只消令这头恶毒的狼崽牢牢记住,他顾悄不好惹,足矣。
目的达到,顾悄收了一身煞气,上前扶起顾影偬,俨然又一副宗族亲睦的好长辈模样,似是再说,一码归一码,礼法之外,他与顾影偬并无私怨,只有宗亲爱重。
场中都是人精,自然知道顾家两位后生,这是一报一还,斗得厉害。可到头,顾悄当着众人面这般明晃晃地惩治同族,落在旁人口里,最多只一句“迂礼”,别处竟半点挑不出过错。
教训完刺头,顾悄开始圆他撒得弥天大谎。
少年生得好看,不怒时娇憨可喜,声音清朗,还带着些许青涩,令众人几乎要忘记片刻前那个咄咄逼人的“叔公”了。
他先是向吴遇致歉,“见笑了。我这族侄,太不懂事。言行无状,全凭臆断,实在令人羞愧。”却是将顾影偬先前那番挑拨,直接都归为小孩子乱说。
随后,他解释起原委,“今日二月二,父亲按俗携亲眷到凤凰山踏青,我本性贪玩,从学中往这拜文圣,途中起了偷溜寻家人游玩的心思,在家中姊妹最常去的松岭,被父亲抓了个正着。他盘问一番,得知府台到访,似是料到您会寻他,便拾了一枚松果与我,叫我将此物,并一句话,一同带给您。”
说着,顾悄再次从袖中掏出那枚干枯的松果,递了过去。
吴遇接过佛塔状的果子,在手里摩挲片刻,参不透其中深意,只得问道,“不知恩师赠我何言?”
“我爹说,‘故山松老,当以此子遗旧人’。”
吴遇转着松果,喃喃复述三遍,突然回首问身后知县方灼芝,“德尚,先时顾老学正举荐那人,姓甚名谁?”
“正是宋如松,宋衍青秀才。”
“此子性如何?何所长?”
“幼时舍与佛门,性情深得玄觉禅师喜爱;总角即有清操,顾氏雅重之;十四岁晋秀才,当得上沉、稳、觉、慧四字;弱冠逢南直隶久旱后涝,曾向我谏言以工代赈,抗灾抚民甚有成效。”
“好!好!”吴遇大喜,“恩师这是说他老了,替我寻了位后起之秀!佛塔松子、佛塔松子,可不正是这位!快快传衍青!”
顾悄总算松了口气。
宋衍青正需要这样一个机会证明自己,这样才能真正摆脱“伴当”出身带给他的心理负荷。
目的达到,顾悄果断请辞。他怀里托着的顾影偬,就是绝好由头。
“老父话已带到,悄幸不辱使命。只是族侄身体受累,虚弱不支,还望大人首肯,让我早些带他回去休息。”
吴遇此刻求贤若渴,闻言只点头,叫来两个皂役吩咐,“你二人立即备车马,务必将小师弟二人全须全尾送回家。”
顾悄大功告成,恨不得脚底抹油,搀着顾影偬就要跑路。
奈何小公子本身就是个单薄人,一双手还红肿未消,这一扶一抱,十三岁少年不矮的身量压过来,顾悄一个没站稳,直接当了人肉垫子。
变故就在瞬息之间。
他人一仰。哐当撞上身后桌椅,头肩颈腰处悉数磕了个遍,又承了顾影偬一个半大少年的重量,直压得他心虚气短,撑地的双手,更是再受重创,发出钻心的疼。
那些被踩碾过的伤口,虽没血流成河,但血痂裂开不少,缓缓渗出红白相间的粘稠液体。
刚刚还能说会道的少年,一下子泄尽气力精神,惨白的唇色甚至比顾影偬还难看,漂亮的眼圈四周,却诡异地攀上大片桃尖的粉,眼泪如珠玉断线,染了满面。
宗族后辈夹枪带棒的比斗,骤然向着小儿推搡打斗哇哇啼哭的方向急转直下,一众官老爷们如何见过这阵仗!
气氛一时变得怪异起来。
好歹底下人见多识广,主簿、教谕赶忙扶人的扶人,收拾的收拾。
很快,除了顾悄止不住的眼泪,一切都恢复正轨。
但这把小公子是真摔狠了,新痛旧痛蜂拥而至,直接哭到打嗝。
自带的手绢不够擦,扶他的人贴心又递给他一块,糊满鼻涕后小公子有些嫌弃,一把抱着那人胳膊,就着袖子蹭起来。
这是原身自小的习惯,反正伺候他的,不是丫头小厮,就是他亲爹亲娘。
谁的袖子是他这个娇惯小祖宗不能用的?
条件反射捞来就使,顾悄看也没看,只觉那骨节分明、掌心灼热的大手,与寻常不同,直到将天青色的袖子染上几抹暗色水痕,抓出几道淡黄色组织液……
等等。
天青色?
天青色!
顾悄抬眼,就对上贵人那张调色盘般复杂的脸。
大约是隐怒难以发作的铁青,混着嫌恶不能言的黝黑,掺着想推开又不好动作的阴紫……
好似还有一丝丝的懊恼和……无措?
咳咳咳,一定是他摔猛了。
顾劳斯“骇”了一声,嘟囔一句“晦气”。
撑着那人肩臂,他踉跄着站直身体,就火速将人推开,即便颤颤巍巍如老牛蹒跚,也一刻不停滚出了那个泛着冷香的怀抱。
这人乍一看,与学长气质爱好很有几分相似,可本质却如云泥。顾老师粗糙地鉴定完毕,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第015章
大历是个蛮有意思的朝代。
太祖开国元初十二年,奉圣人“治国以礼”教谕,亲自诏定详尽的大宁礼仪秩序。
先后三任皇帝添砖加瓦,至本朝矫枉过正,各种繁文缛节,自上而下甚至需要单开一门仪礼课,才能讲得明白。
连小公子这般纨绔,别的尽可不学,唯独礼仪一门,被阁老亲自压着老老实实记背一番,就怕日后在外行走,一个不慎,被人拿住错处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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