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境迁,疏忽而立,谢昭至今仍孤身一人。
再回想当初那句“最忌咒我内子命短”,就颇引人唏嘘了。
甚至不少人猜测,当年那同僚说不定正撞上了枪口,年轻的镇抚使指不定那会刚死了情儿也未可知。
顾准与他说这些,既是警告他这人睚眦必报的性情,也是在指点他谢昭忌讳,千万别无心犯错。
惹不起,惹不起……
几乎左耳听完,顾悄右脑就秒将谢昭划进“VIP”客户名单。
大约顾悄目光过于苟苟祟祟,谢昭被看出几分不耐。
他挑眉冷斥,“不知顾三公子,对在下这张脸有何不满?”
原本席上,气氛正热。
左手边李玉正抛着话题,引得右手边黄五侃侃而谈,从斗鸡的品种、毛色、驯养方法,吹嘘到辉煌战绩,二人正入佳境,却被这突兀地一声质询生生扼住了话头。
六双眼睛不敢看发难的那位,反倒齐刷刷向着顾悄盯了过来。
顾劳斯头秃,压力为什么给到我?
他本就面薄,一张脸霎时涨得通红,只得颔首避开谢昭极具侵略性的视线,起身赔罪:“是悄无礼了。”
说着,也不敢等谢昭回应,十分狗腿地请出三颗蛋转移话题,“听闻黄兄擅此道,还请不吝援手。”
黄五十分上道,笑嘻嘻拍胸脯,“顾三公子放心,抱小鸡我可是专业的,这事包在我身上。”
一应一和间,好歹是化解了徒然剑拔弩张的气氛。
黄五也发现了,顾小公子对斗鸡性质缺缺。
他与李玉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将换题引到了茶点上。
只见他满脸带笑,将一个莲花白瓷盘换到顾悄跟前,点着码得精致的蓬松蜂窝状方形小点,犹如一个连锁蛋糕店亟需冲业绩的导购,盛情安利着顾悄,“三公子尝尝这如意松糕,是我特意从金陵带过来的。另还有我差人从苏杭寻来的美食,这是青葵虾饼,这是莼菜面皮。”
从斗鸡走狗到点心吃食,样样都是踩着顾小公子的喜好来的。
刻意讨好的意味可以说十分明显,要再看不出来端倪,顾劳斯就是真的瞎了。
他原想装装大头蒜,奈何黄五那一嘴口气劲儿太大,凑得稍近些,顾劳斯都不得不自行闭气。
古人口腔清洁本来就难做到位,吃惯了大鱼大肉又火毒旺盛的人,更是毒上加毒。
偏偏当事人自己闻不到!!!
顾悄只得绷着脸放下茶杯,稍稍退开一些距离,也没心思打太极了,“五爷不必如此,来而不往非礼也,若您有地方用得着小弟的,大可直言。”
黄五愣了一下,很快挂起笑,颇为不好意思道,“三公子聪慧,还是真什么花花肠子都瞒不过你。我倒真是有一件事,想劳烦贤弟。”
顾悄心道果然,古今不论,这求人帮忙的套路都是一样一样的。
他也好奇这阵势,黄五到底要干嘛,于是笑眯眯道,“兄不妨直言。”
这就开始称兄道弟了。
小公子一脸认真狗社会,目光再不敢招惹黄五身后的谢昭。
反倒那人老神在在,于人后肆无忌惮瞧着顾悄,闻言拨珠子的手更是一顿,眸中闪过一抹笑意。
黄五扭捏了半晌,期期艾艾看了眼李玉,终于还是一鼓作气吼了出来,“愚兄……愚兄想去您族里求个学,还请顾三公子不吝美言,替我引荐一番。”
顾悄眨了眨眼,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看了眼原疏,发现对方眼里,是跟自己如出一辙的懵逼。
这事实在离谱得厉害。
先不说这黄五二十好几,就单他金陵望族,读书家里什么西席请不到?巴巴跑到休宁县城,还如此卑微地请求入一间蒙学读书,就很有些天方夜谭。
“你说……你要到顾氏族学干什么?”顾悄不得不再确认一遍。
“这……这说起来惭愧,去年八月秋闱,我有幸识得令兄,交浅言深下,为其文才折服,更是对这先后出了两位解元的顾氏族学敬仰不已。新年到休宁访友,微瑕府上恰逢原七公子,细打听下方知顾三竟是瑜之胞弟,这不我就厚着脸皮自荐了。”
看出顾悄为难,他再度加大筹码,拍出一叠银票,“我知此事不易,需要花钱的地方你只管开口!束脩、上下打点什么的,贤弟你只管敞开去做!”
顾悄眼中一亮。
他仿佛闻到了创业启动金的味道。
先前他还在愁,看图识字若是定了稿,还得找最厉害的师傅雕版、请过硬的书肆裝印,这些钱该从哪里来。
虽然顾家殷实,但小公子本人可是两袖清风。
他甚至想过,实在不行就从家里那七宝帐子上扣些玉石玛瑙典当。
但看着黄五,顾悄突然福至心灵,有了一个更大胆、也更崭新的思路!
他为什么要等自己考了秀才再开书院?
想他当年开班,小小一个地方状元、两个普通公务员岗位上岸资历,都能在一众讲师里傲视群雄、叫得山响,如今出了两个全国状元的小学,这活招牌怎么可以白白浪费不变现!
顾氏族学束脩收得不多,唯一的门槛是需要一个辈分高的引荐人。
他完全可以打着他爹的旗号,先揽下这桩稳赚不赔的中介生意。
摸着银票,顾劳斯笑眯了眼。
甚至黄五那有碍观瞻的脸,此刻也仿佛bulingbuling闪起金钱的万丈光芒。
顾悄愿称之为——招财金蟾自带光环。
第020章
顾悄隐隐有些兴奋,从桌上一沓大历宝钞中摸下来数额不小的两张,轻咳一声,“用不了那么多,我回去替你问问,如果不成,原数退回。”
不是准话,黄五略有些失望,闻言也只得收起剩下宝钞,道了声劳烦。
顾悄揣着热乎的钞子,准备说几句场面话就各自散了,却听到那“富贵闲人”终于开腔,“这番我下江南到徽州,是受故人所托,寻一件器物来头。听闻小公子最擅杂学,见多识广,不知小公子可愿帮我一把?”
他声音清润,先前的倦怠之意,尽数化作了撩人的慵懒,听得顾悄耳根有些酥麻。
除了音色不同,他说话特有的腔调、细微停顿乃至呼吸气韵,竟与谢景行十分相似。
他不会听错。
历史学院的每一场演讲、朗诵、晚会,但凡有谢景行开腔的地方,顾悄都跟小迷妹一样场场点卯,他甚至熟悉谢景行的声音,远远胜过他那张芝兰玉树的脸。
毕竟,近视学霸再勇,也干不出学校活动的舞台下,带望远镜替学长加油的蠢事。
而有机会近距离看那张脸的时候,顾悄只会紧张到双眼失焦,眼神乱飘。
惊疑不定之间,他不由抬头又看了谢昭一眼,正与那人深邃目光撞个正着。
那双眼里,带着上位者漫不经心的审视,或许平静之下还藏着诸多情绪,但顾悄肯定,没有独属于谢景行的温情脉脉。
脑子里胡乱转了一通,顾悄甚至没有听清他问了什么。
谢昭眉峰一蹙,登时沉脸,“昨日顾家三公子还张口闭口礼不可废,今日就这般健忘,连与人应答最起码的尊重都不记得了?”
顾悄被问得有些羞窘。
好在原疏体贴,凑到他耳边准备低声提醒。
谢昭见状,气压更低,语气更凉,“昨日种种,并今日所见,想来顾三公子是不大看得起在下。”
顾悄心中响铃大作,职业雷达滴滴警报:不好!VIP发飙了!
他几乎条件反射地挂起一抹如沐春风的笑,亲自用包得如粽子般的手,捧了一杯香茶送到谢昭跟前,陪着小心道,“那肯定不能,只是刚刚听着谢大人声音,只觉得梦里依稀,似乎哪里听过。因此有片刻失神,是悄的错!是悄的错!”
顾悄带公考的时候,没少遇到事儿事儿的学员,一点小事吵吵起来能喋喋不休一个下午,久而久之,他练就了一身面对面神游的本事,这样当然免不了经常被抓包。
但每每他微微笑着,一脸温柔地向着对面轻声细语解释,“甚是熟悉”“是不是哪里见过你”,诸如此类的骚话一出,对面无不偃旗息鼓,红着脸道完歉就飞奔出他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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