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科乡试,老夫那不肖侄儿入场即遭人陷害,以至于首场昏迷,无法提笔。
后两场侄儿心灰意懒,干脆弃考买醉,不想却被歹人掳走,禁锢多时,造成了畏罪潜逃的假象。
如今小侄重获自由,整日如过街阴鼠,无路鸣冤,老夫只好勉力代劳。”
他说得情深意切,眸中恳求叫高勤甚至心软一瞬。
但也只有一瞬。
他不过是把冰冷的刀,向来不问人情冷暖,只管主人意志。
立案审查是不会立案审查的。
他必须尽快疏散苦主,以免引起更大的骚乱。
尔后,再全权交予陛下圣裁。
即便要审,也得锦衣卫的私牢。
是以,他一脸诚恳地为难。
“方大人,此事干系重大,牵连甚广,刑部恐独木难支,还需容后会同三司合审,你看……”
他话音未落,一道苍老声音打断了他。
“何必容后?大理寺在此,为民请命,老朽义不容辞。”
正是许久不曾露面的秦昀秦大理寺卿。
另一道清越的声音紧跟着应和。
“柳巍祸乱科场,五省万民歃血,如此民愤昨日可血洗孔庙,来日便可血洗大宁,此事关系社稷国本,岂容耽搁?
都察院左都御史空悬,想来我这右都御史亦能做主。
如此三法司已齐,还请高尚书就地审理,以息民愤、以抚民情!”
第168章
数百人集体鸣冤, 很快引起躁动。
秦昀与苏训一夫当关,分毫不让,叫高勤骑虎难下。
跪地之人如有感应, 很快膝行换位, 将唯一一条小道隐去。
高勤连带三位大人, 一同被困进局中。
四个二品大员, 叫率府兵赶来救火的顺天府尹很是投鼠忌器。
如此一来二去, 高勤最不想看到的一幕还是发生了。
京都百姓越聚越多,望着一条长街的老弱病残,听着数以百计的草菅人命、家破人亡, 果然群情激奋, 甚至有百姓向着居中的三司扔起碎石头。
委屈灾年, 臭鸡蛋、黑狗血亦是珍品, 扔不起。
四人中,唯有秦昀, 自带buff。
老百姓扔石头都自觉避开他。
见高勤狼狈模样,他突然问道,“守朴, 你还记得当初为何入伍?”
高勤正左支右绌,闻言也不见得有好气,“陈芝麻烂谷,谁还记得?”
秦昀摇了摇头,“我记得。你久居边境, 看够鞑靼烧杀劫掠恣意扰边,便十分仰慕苏侯风采, 也想亲自守边,护家乡父老周全, 奈何百无一用是书生,最后只得向太祖请命,甘愿做个监军……”
他悲悯地望向长街血书。
“可是不过三十年,同样惨遭凌霸的百姓跪在你跟前,你却心硬如铁,所思所想尽是如何镇压他们以粉饰太平,再不复当年的侠义热血。”
“人若血冷,同五毒臭虫何异?”
苏训冷不丁插上一句,叫高勤越发难堪。
三十年,足够改变很多事。
也包括改造一个人。
他已然习惯神宗的处事逻辑。
甘愿在庞大而僵化的国家机器里做一颗循规蹈矩的铆钉。
即便心中仍存一丝星火,却也难燃腐败潮湿的内里。
锦衣卫很快到场。
绣春刀一出现,长街登时陷入恐慌。
顾云恩没想到一个刑部尚书竟执拗如斯。
他喘着息,撑起麻痹的膝盖,踉跄着向人潮中心涌去。
有人却赶在了他前头。
高勤只觉一道温热液体溅上脖颈,濡湿他须髯。
他愕然望去,就见方才还在哭诉的老妪已然舍了儿子骸骨,正挥舞着手臂向他扑来。
她的胸前,一柄长刀横贯,带出血沫碎肉。
高勤甚至看见她伤痕累累的心脏,犹在做垂死挣扎。
噗通——噗通——
老妪最终力竭,摔倒在他身上。
耳畔是呕哑的嘶鸣,“狗官,狗官,我诅咒你们全都不得好死——”
血沫喷涌在他衣襟,染红绯色官袍。
老妪拼死,却也只在他胸襟留下一个骷髅般干柴的手印。
人群中不知是谁,愤懑呼号。
“豺犬当道,民不聊生!天道好轮回,你们穿着百姓鲜血染成的官袍,就不怕报应吗?”
“不,不是的。”
高勤本能地反驳。
大宁官秩,一至四品着绯色。
这是圣宠,是尊卑,是他们作为朝廷命官的尊严和底线。
“不是?高守朴,莫要自欺欺人。
是你将官袍生生穿成血衣。”
秦昀淡漠道,“若定要流血千里,才能换回你良知,那今日长街谁也不会退却!可高尚书,血透青石当真是你想见吗?你当真要做那样的官吗?”
高勤举目四望,众人皆如老妪。
额头鲜血淙淙,满眼视死如归。
那一刹那,对生死的敬畏,终于越过对神宗的畏惧。
他佝偻着放平老妪未冷的尸身,嘶哑开口。
“便如二位大人所言,即日起三堂会审柳巍案。”
挤在人群里的顾劳斯,垂眼盯着雪地上佝偻的尸身,目露哀戚。
拿命换公道,这已是第二起。
他还记得这个老妪。
不惑楼开业起,她便日日到楼点卯。
老人衣衫褴褛,每日来只请楼中夫子教习几个字。
她甚至不会贪楼中笔墨便利,学了就领一碗热水,到楼外空地,用枯瘦指尖沾着渐渐冷去的水,不厌其烦一遍遍练习。
不惑楼开了许多,免费教习文字的噱头,招来的贱籍乞儿更不知凡几。
顾劳斯不曾多想,见到也只嘱咐伙计为他们多添几个白面馒头。
殊不知,老人数日所学,竟成今日绝笔。
顾悄甚至不能想象,人群里还有多少人同她一样,目不识丁,却坚持要亲手血书,替亡魂告不屈。
神宗治下,当真人为蝼蚁,命如草芥。
三司铁血,正主虽锁院出不来,不影响查办相关人等。
在方家推波助澜下,柳巍家眷、门客、亲信一一到案,很快湖广、云南、广西、四川四省案情就审理清楚。
过程并不复杂,手段甚至算得上拙劣。
就因为手握重权,便可祸害一方,为所欲为。
地方官吏阿谀,监察御史位卑,乡试竟成柳巍的一言堂。
主试期间,诸多优秀答卷皆被昧下。
为了叫这些人甘愿替他做幕后,他不惜网罗罪名,屈打成招。
不过十日,柳开不抵刑讯,命悬一线,柳夫人最先扛不住,悉数招供。
京师别院里关押的三十多名书生,也终于得见天日。
年光一弹指,世事几浮沤。
故国但青嶂,羁臣已白头。
他们伤的伤,残的残,泰半受尽折辱,甚至烙上奴印,莫不万念俱灰。
强撑着一口气,只为看报应不爽。
当然,也有吃不了苦,最终屈服沦为走狗的。
轮椅青年便是其中一个。
众人提及,莫不齿寒唾弃。
却不知乔宇困守内院,几乎快要压不住嘴角的笑意。
他膝行着,手脚并用,爬上内院振风楼最高处。
寒风呼啸中,他竭力抬高上身眺望远方,终于确定——事成了。
而振风楼里,柳巍无知无觉,甚至还兀自猖狂。
他睚眦必报,会试虽有收敛,却也不把区区安庆几只蝼蚁放在眼里。
内外院界限分明,却不妨碍他找外间几方学子麻烦。
一日三餐,另加出题,内外院交接四次,次次他都递条子出去,招呼外帘关照某人。
乔宇冷眼旁观,多是曾与他有旧怨的。
青年冷笑,原来畜生也懂心虚害怕?
会试三场,连带阅卷,前后不过半月时间。
与柳家别院暗无天日的一年,与柳巍身边蛰伏苟活的九年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可乔宇却觉尤为漫长。
他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得知真相那一刻柳巍的精彩脸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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