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云端跌至泥淖,还是被他踩在脚底的人亲手扯下。
他真的很想问:尚书,您还满意吗?
这二十天,度日如年的还有神宗。
四省乡试案,审理顺利,但南直方白鹿一案,却出了诸多岔子。
原本方家拿出顾影偬送来的图册,与漕运顾总督搜查到的航海图恰好合辙,一举锤实兵部尚书通敌罪行。
南直案亦有新反转。
方家找人代笔是有错处,可柳巍令人绑了方白鹿构陷同僚,也是没跑。
如此数罪并罚,柳尚书一个头都不太够砍。
约摸神宗得凌迟他泄愤。
可汪惊蛰执拗,报仇不算,执意拿出神宗密旨残页,要替汪纯翻案。
好容易找回一丝良心的高勤,一见“截秦灭顾,死无对证”八个字,登时两眼一黑。
话题既然引到腌臜旧事上,神宗自然高度关注。
可惜身体每况日下,他再不复当年神勇,不能提刀说杀就杀。
于是,他将案件结转至锦衣卫处。
不想头一个激怒了大理寺卿。
老实人任劳任怨一辈子,发起飙来却一个抵十个。
卫英来时,要带走汪惊蛰、顾云恩等人。
却见秦昀豁然提刀,立于堂上,“卫指挥使,此案干系我秦家一门十几条人命,我定是要亲自审理的,还请指挥使莫要与我为难。”
卫英对秦昀有几分敬重,只得委婉提醒,“秦大人,这是陛下意思。”
秦昀充耳不闻,只拖着数十斤的大刀,艰难靠近卫英。
刀上还残留着那日老妪的血污。
尖刃划过火石地板,发出刺耳摩擦声。
可谓是剑拔弩张。
“我一把老骨头,自是拗不过指挥使。
可这案子老夫是审定了,指挥使若是不允,秦某给你递刀,越过我尸身,你只管拿人。”
今时不同往日,没有强权支撑,卫英可不敢接刀。
还是杀这么一个万民拥戴的在世青天。
他铩羽而归。
秦昀也不啰嗦,细细将这些年手中证据列出。
终于串起灭门案完整始末。
太后毒杀高宗,徐家提前得知却瞒而不报。
登基几年后,纸终究包不住火,秦昀一路追查到前朝奇毒,也找到引源二物。
只要顺着玉佩摸下去,徐家必定暴露。
在徐乔怂恿下,神宗起了灭口的心思,不巧给徐乔的密信,被汪、顾截胡,徐乔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捏了个谋逆罪,将秦家并汪顾一杀干净。
那个节点,若不是愍王、云鹤自戕,又兼明孝真毒发,顾家何谈全身而退?
秦大人筹谋多年,证据链完整,逻辑清晰,待留仁搀扶着老皇命二度赶来,惊天大八围观群众已经吃到打嗝。
见到神宗,围观者无不捏紧手中剩余石子儿。
费了老大劲才忍住没砸这昏聩老皇帝。
秦大人留了余地,不曾明说徐乔瞒而不报,神宗究竟知不知情。
但谁也不是傻子,这任皇帝间接毒害上任皇帝,这惊天阴谋终究是藏不住了。
卫指挥与高刑部对视一眼,皆知大势已去。
卫英叹息一声,只得马后炮道,“陛下龙体欠安,可听闻旧事惊觉被小人蒙蔽,心中十分愧对大人,已决意亲审此案。”
神宗亦软了口气,“徐乔虽死,便夷族以告慰秦家满门忠烈。”
一个忠烈,就是对前尘旧事的所有交代。
他说得轻易,秦昀却苦等了一辈子。
当年枉杀秦家,只为埋藏真相,如今屠尽无辜,又只为息事宁人。
真相是什么,原来根本不重要。
这个结果,叫秦昀倍感凄凉。
强权之下,追求正义如同一个笑话。
他也好,徐乔也好,乃至这些年无数惨死的魂灵,都不过是帝王手中棋子。
靠着拨弄他们,神宗得以平衡棋局天元四象。
可悲的是,在他眼里,棋子们自始至终没有生命,没有感情。
拨来弄去,全凭帝王意志。
甚至连站黑站白,都不曾有抉择的权利。
意识到这一点,秦老大人颓唐坐下,忽得老泪纵横。
他想,他终于理解了云师死前赠他的两句话——
漳州之役后,他对神宗仍怀有希冀。
认为他法度严明,令行禁止,比之中庸宽厚的高宗,更具明君之相。
枉杀旧臣,不过是朝中小鬼众多。
以至于云遮雾绕,新帝有目不能察情,有耳不能洞听。
他始终不信太祖与高皇后一手培养的国之将才,会被权利侵蚀掏空,狠心残害手足。
甚至天真存着查明真相,神宗必会为愍王、云鹤正名的幻想。
他是那样的坚信,天道有公,法理明达。
云师却摇了摇头。
缓缓向他道起旧事。
“当年太祖与周氏争天下。
棋差一招,功败垂成。周氏残将不甘,一怒之下取太祖族叔首级泄愤。”
“若是依法,残将当以斩立决处。
可太祖并不解恨,为泄愤诛残将九族,合计百二十条人命。”
“人之情感,难以量化衡夺,这便是法理之弊一。
几年后,残将孤女化名周月,遇大行皇后,被皇室收养。
这才有了后来诸多祸端。
冤冤相报,无穷无尽,这便是法理之弊二。
朝光,世间绳墨尺规虽有形,但很多东西没有。
以有形约束无形,实在难取。”
秦昀沉默了。
彼时他还不懂其中深意,更不知这是恩师的最后遗言。
“刑名无耻,德礼有格。
故而德为上治,法为下治。
朝光耿直,唯缺这一点通透。
为师能提点你的,也只到这里了。”
秦昀一生循规蹈矩,奉行法治,连教书都如一台合格的机器。
临到终了才醒悟,所谓规矩、礼法,不过是权力者御下的博戏。
他的师门、亲人,同他对法的执着一道,都做了权利游戏的献祭。
一生气力使错地方,所有努力付诸东流。
三十年来他所坚持的真相,真真是一个笑话。
不怪休宁时顾准老是嘲他迂执。
“法为末器,真相有什么意义?
朝光你啊,就是太较真。依我说,只要折尽宁枢左膀右臂,届时不说替我等正名,就是叫他传位给我女儿也使得!”
听似大逆不道,实则最是通透。
原来,他一直都在舍本逐末……
灭门冤屈昭白天下,十数年郁气尽数宣泄。
秦老夫子不仅没有如释重负,反倒更添一层罪责。
是他驽钝,处漩涡中心仍不知避祸,才带累一门枉死……
日暮时分,案审暂时告一段落。
同僚们都下了衙。
空荡荡的寺司,秦昀用锦布细细将官印擦拭干净。
掌灯时候,小吏伸头来探,却见上官早已挂印而去。
西门外,旧巷头。
笼火明灭一壶酒,公事已如风马牛。
顾准早在那里等候多时。
见着他,立马扔过一个红泥坛子,“江北烧酒。”
秦昀堪堪接住,瘦弱胳膊沉沉一痛。
脸上却露出一个笑,“哪儿来的好酒?”
老头左右张望一眼,比了个噤声动作。
“啧,谢锡那老混蛋拿来哄我家傻小子的,我顺了两坛,可不能叫他知道!”
拎着同款酒的顾悄:……
老夫子显然也望见一众小学生,“嗬,老夫一人可喝不过你们一群。”
顾准闻声回头,就见族学小子们齐齐整整,酒也是标配,人手一坛。
“哈哈哈哈,走,咱们顾家军今日宴师,不醉不休!”
久雪后晴,月色澄明,空气里一缕梅香清冽。
两个老头渐渐落于小辈身后。
秦昀轻轻同顾准碰了碰坛。
“谢你做局,否则……”
否则这次翻案不会如此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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