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奚亭心头一沉,道:“你说的这些,舅父心中自然清楚。”他微微一笑,“但舅父相信,天理昭彰,终有轮回。天阙城的命债没人在乎,那当年百名童子的命呢?他们的家人可都在世,大多还是名震一方的武林世家。”黑暗中,他傲然背手,“我就不信,不过区区十几年,摧心剖肝的丧子之痛就能轻易抹去。”
“舅父……”
梁奚亭挥手打断他:“舅父知你心中所想。温如,再险再难,我们一家人齐心协力,总会有雨过天青的一天。”
莫远歌叹息一声,道:“如此,当好好思量一番了。”
第118章 重回危柱山
露台上,邬先生将药方交给梁奚亭,叮嘱道:“连续药浴两个月。战神只是民间夸大的说法,毕竟不是神。重创之下,依旧会伤会死,切不可大意。”
梁奚亭伸手接了,对邬先生拱手一礼:“多谢先生。”
莫远歌却盯着邬先生,微微一笑:“先生当年好算计。既已感知萧景明的杀意,想必会事事留心。”
邬先生笑了下:“老夫知道你心中盘算。”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卷手札递给莫远歌,“拿去吧,里面记载了每一个玉皿的详细情况。”
莫远歌伸手接过。那手札封面已残破不堪,字迹斑驳。解开捆绳,里面每一页都是一个人名,密密麻麻的小楷记录了玉皿的年龄、身份,养玉期间的状况,以及采玉的准确时间,抛尸地点。
每一个玉皿采玉的时间都用红方框圈出来,一个个鲜活的少年,就这么定格在小方框里。
莫远歌粗略翻了一下,采玉时间前后持续两三个月,抛尸地点却都在同一处,便是断魂崖下。珍而重之地将手札收入怀中,一手搂过梁奚亭肩膀,对邬先生一笑:“就此别过~”说完纵身一跃,带着梁奚亭冲天而上,犹如流矢般冲入薄雾,瞬间不见踪影,只剩下划过的气流飘在半空中。
邬先生连忙推着轮椅往前行了一些,眼巴巴地望着飞旋的气流,自语道:“望你莫要辜负老夫。”
梁奚亭被莫远歌带着瞬间冲入云霄,只觉眼前一花,头一晕,回过神来脚已经踩到硬地。眼前平整的地面和满地杂草砂砾,将梁奚亭的思绪拉了回来:他们回到断魂崖顶了。
入目皆是半人高的荒草,四周暮霭沉沉。梁奚亭心头剧跳,脸色苍白,落脚处正在悬崖边。看着踩松的砂石滚落无底深渊,梁奚亭心里一阵阵后怕:不知当年自己是如何有勇气,只凭着两把断刀便攀下悬崖去寻他?
“舅父当心。”莫远歌拉了他一把,将他拉到安全处。
“两年了。”梁奚亭望着荒凉的崖坪,嘴唇哆嗦。这两年莫远歌一大半时间都在昏睡,他却是每时每刻都在忍受剜心般的煎熬。
在断魂崖下的两年,他想过无数次寻到的是一具白骨,或者是残缺不全的尸身,每想到这里,便忍不住浑身打颤。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温如活得好好的,武功更是突飞猛进。他对得起阿姐,对得起温如了……
可念及走时身怀六甲的妻子,苦苦熬守危柱山,独自一人生下孩儿,又独自养到牙牙学语……自己全都错过了。
莫远歌见梁奚亭神色憔悴,两眼蕴着伤感,温言道:“舅父两年未回危柱山了,我们先回危柱山。”
梁奚亭闻言猛地从伤感里回过神来,惊诧于莫远歌竟然不是第一时间想去寻江千夜:”“你……你说什么?”
可莫远歌怎不知梁奚亭心中所想,怎会不明白他急切想见妻子的心情。一把搂着梁奚亭肩,微微一笑:“舅父扶好,我们回危柱山。”说完纵身一跃,带着梁奚亭在空中几个纵落,犹如雄鹰般掠过天空,眨眼便消失在天边。
夏虫吱吱,入夜后的危柱山天气凉爽。饭后,弟子们三三两两在无方园门口嬉戏,爬树下河,掏鸟捉鱼,享受着一天中难得的嬉戏时间。文恋双清冷而严厉的声音掺杂其中,训斥着过于淘气的弟子。
竹韵里燃了灯,婆娑竹影映在窗户上,煞是清雅,将外间的嬉戏打闹声隔绝在外。大红囍字有些褪色,却依旧牢牢贴在窗户上,丝毫没有残破的迹象。
宋晓云挽了发,身着青色袄裙,手拿一柄拨浪鼓,坐在窗前逗弄着床上的婴孩。
小小的婴儿已长了乳牙,肉嘟嘟的小脸满是笑意,坐在榻上挥舞着两只小手,试图去抓拨浪鼓上的木珠。桌上摆着各式玩具,地上的小木马,皆出自杜颜真之手。
门“吱呀”一声开了,杜颜真走进来。他衣袍下摆撩起卡在腰间,毫不讲究地在腰间擦了擦手,歇歪着坐在榻上,笑眯眯地伸手刮着小孩鼻梁,逗弄道:“小糖豆,叫舅父。”
小糖豆咧着肉嘟嘟的小嘴,冲着杜颜真含混不清地喊道:“奶~奶~”挥舞着双手试图去抓杜颜真的衣襟,盯着他胸部两眼放光,俨然将他当成奶妈了。
宋晓云捂嘴一笑。杜颜真瞬间脸红,哀嚎一声瘫倒在榻上,丧气道:“就给你喂过几天奶,还是你娘亲挤出来的~我的一世英名啊~”
小糖豆见他瘫倒,径直爬到他身上坐着,指着他胸部奶声奶气唤着:“奶~奶~”
宋晓云强忍着笑,一把将小糖豆抱开,免得她继续折磨杜颜真:“为难你了。二姐受伤后身体一直不好,妙染坊事务又多……”
杜颜真坐起来将小糖豆抱过来,熟练地抱着她举高高,逗得小糖豆哈哈大笑。“将军说什么呢~你要照顾孩子,还得处理危柱山妙染坊的事务,我能帮上你一点,十分荣幸!”
宋晓云清丽的脸蕴着些许惆怅,望着窗外竹影轻叹一声:“唉~两年了。不知清秋可安好……”
杜颜真闻言默默将小糖豆抱在怀里,沉声道:“梁掌门武功高强,不会有事的。”
宋晓云低眉垂目,以手支额。一瞬间,这个强大得令百万雄师恐惧的女人,被席卷而来的疲惫和脆弱淹没了。
母亲过世,二姐重伤,夫君不知所踪,自己身怀六甲,接二连三的打击,加上两大门派诸多事务,便是铁打的人也熬不住,可宋晓云熬下来了。
她是危柱山和妙染坊的支柱,若她也倒下,两大门派也就跟着完了。
伤感也是奢侈的,她快速收拾心情,抬头时已是温和的面容:“颜真,你好些日子未回书院了,该回去看看了。”
杜颜真疲惫地打了个哈欠:“不过才半月……风闻征伤势早已稳定,无碍的。”
宋晓云笑道:“你知道我说的不是风闻征。云章公子的小郎君老是被我占着,下次见面,他该埋怨我了。”
杜颜真脸一红,将小糖豆还给宋晓云,起身往外走:“那将军歇息吧,我回去一趟。”
“嗯。”宋晓云接过孩子抱在怀里,冲着杜颜真背影道,“你近来脸色总不好,别不当回事,找大夫看看。”
杜颜真潇洒地冲身后比了个“明了”的手势,便关门出去了。
院外弟子们的嬉闹声渐渐止息。夜深了,除了夏虫的鸣叫,只剩下小糖豆平稳的呼吸声。宋晓云刚将她哄睡着。长时间的弯腰哄睡,令她腰酸背痛。疲惫地直起腰,将薄被盖在孩子腰间。为防止她夜里踢被,又将薄被两端压在她身下。
“晓云,我回来了。”屋外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低唤道。
听到这声音,宋晓云似被雷击了一般,手中薄被掉落,僵住了:这是梁奚亭的声音。
她浑身发颤,不可置信地抬头,只见那疏影洒落的门里,梁奚亭缓缓走进来。
宋晓云很想抑住哽咽,但是抑制不住,望着那人,便再也挪不开眼。眼泪“簌簌”往下落,瞬间打湿胸前衣襟。她张嘴,嘴唇哆嗦,却喊不出来那个日思夜想的人的小字。
走时雍容清丽的危柱山掌门夫人,如今身形瘦削,鬓边还有了白发……梁奚亭红着眼,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去一把抱住她,重逢的喜悦悲伤充斥着心头,犹如泄闸之洪一发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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