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律背反(75)

　　“等等！您这……！逻辑在哪儿？？？”

　　“书上都是这么写的。”伊万说。

　　王耀气得差点吐血，他用尽了毕生最大的耐心，好言好语地解释：

　　“听着，哥哥，首先……我们来动物园，不等于我们在约会；我们约会，不等于我们是恋人关系；就算我们真的是恋人，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要结婚。你明白吗？”

　　“这不科学。”

　　“你才不科学！再说谈恋爱和科学也没关系！”

　　伊万皱起眉头，看起来真的被这个难题困住了。他歪了歪浅金色的脑袋，仿佛在攻克一个世纪级别的数学难题：

　　“算了耀，没必要走那些繁琐的流程，我们直接结婚就可以了。”

　　“不是……这不是流程繁琐的问题！！！问题的关键在于：我 · 不 · 愿 · 意。”

　　“别担心。我结婚，只要我同意就可以了。”

　　“不……”

　　王耀真是被气得没脾气了……

　　他以前就察觉到伊万的狂妄自大。那家伙只是游刃有余地在别人身上施加自己的控制欲而已。但他万万没想到，当伊万真正表露爱意的时候，又幼稚得像个幼儿园的臭小鬼，以为世界上的事都以自己为中心……以为世界上存在着玫瑰，只为自己开放。

　　王耀没辙了。

　　他一时都不知道自己是该生气，还是该向伊万讲解：正常的成年人是怎么培育亲密关系的。

　　（算了，算了……）

　　“追我是没用的，万尼亚，我们不会在一起。”

　　伊万笑而不语。

　　“但是……我可以教你一些事。”耀试图把控自己，努力压抑住心中一团混乱的思绪。

　　“教我什么？”

　　“教你怎么以后交朋友、怎么和别人相处、怎么获得亲密的感情。伊万，我发现了，你根本不会这些……你只会用自己熟悉的手段，去满足自己的欲望和念想。这样是不行的，既然你生活在人类社会中，就得学会和其他人相处。”

　　“耀，我不需要你教我。”

　　“不，即便我不教你，你也必须学会。万尼亚，否则你永远无法获得真正的友情，也不可能获得爱……”

　　水草在荧光灯下泛着白光，耀望着水草，像老师那样对伊万说着，心里想的却是另一番让他自己感到难过的想法。

　　“我不需要你教我怎么和人相处。”伊万直起身，继续往前走。

　　“不，你需要，万尼亚，你以后还要继续活下去……你要遇到自己的恋人，要学会好好珍惜对方，尊重对方，倾听对方……你要学会克制自己粗暴又傲慢的天性，收起你的爪牙，为了拥抱另一个人。”

　　“怎么，您要现场教学吗，情感大师？”

　　这话听起来像是挑衅，伊万却笑得一脸和蔼，紫眼睛好奇地左右观望着水箱里稀有的巴西热带鱼。

　　“我没和你开玩笑。”

　　“是的，我也没有。耀，我在追求你，我要成为你唯一的恋人，和你一起走到最后的人。”

　　“抱歉，你不能。”

　　耀低下头，避开了那双柔情的紫眼睛，也避开了身侧五彩斑斓的鱼群。他低着头，望着水箱中升起的一连串银色气泡。

　　“哦，这是食人鲳，你要看看吗？”伊万停下脚步。

　　“……”

　　耀也忍不住看了两眼，发现两人的身影同时倒映在水箱的玻璃上，伊万正透过倒影对他微笑。耀急忙艰难地挪开了目光。

　　“万尼亚，今天既然我陪你来玩……我也要把话说清楚……我不能和你谈恋爱。”

　　“为什么。”

　　伊万问得很笃定，仿佛倒是王耀自己没搞明白一个世间的真理。

　　“……”

　　耀忍住了，没有回答。

　　他沉默地挽着伊万的胳膊，两人在水族馆昏暗的螺旋形楼梯中漫步前行。

　　霓虹灯般的鳞片在男人脸上投下彩色的光斑。耀偏过头，试图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在那白色火焰般幻动的水面，故意不去看那双令他伤心的紫色眼睛。

　　伊万没有追问。这很绅士，很得体，让他颇为感激。

　　假如两人继续这个话题，耀实在不知道自己又会说出些什么。他已经意识到，自己不可避免地……陷得太深了。

　　如果再任由事态发展，他可能真的要……

　　两人从水族馆一层的湖泊生态区，一直上到二层的深海生物展区。

　　展厅很暗，地面上亮着幽蓝色的地灯，仿佛深渊之底发光的矿石。两人一起低头，好奇地琢磨着这到底是灯，还是另一个水族箱。

　　这时，分心的伊万不小心撞到了前面的人。

　　“抱歉。”伊万说。

　　“啊……”

　　被撞到的是一对年轻的情侣，看起来还是大学生，刚刚拥抱在一起亲吻。被伊万撞到后，两个年轻人显得很害羞，拉着对方的手就匆匆跑走了。

　　伊万笑笑：“诶呀，真是清纯的孩子呢。被人发现接吻都会不好意思吗？”

　　“谁让你撞到人家了。”

　　“耀，他们也接吻呢。”伊万意有所指。

　　“确实，也是一种选择。”

　　王耀漫不尽心地回答，假装自己的注意力都在旁边那高大的柱状水箱上。小小的海洋生物发着光，在黑暗中浮游，如同打火机的火焰。他看了一下介绍牌，是海天使。

　　伊万说：“你会和我在这里接吻吗？”

　　“万尼亚，我们不是大学生了。”

　　“那么，假如我们都只有20岁呢？你会接受我的吻吗？就在这个地方。”

　　“或许吧……”

　　“耀，你会的，因为你爱我。”

　　“您说话做事能不能不要总是那么自信……”

　　耀真的累了，他拉着栏杆，仰望着那深海之火般的小小软体动物，在黑丝绒般的海水中沉浮。

　　火焰啊，作为肉体的火。

　　深海之底的火。

　　海天使静静地，一下下扇动着小小的鳍，仿佛成群结队的星彩，散发着不可思议的荧光。

　　耀又想到了那天夜里，睡着的伊万抱着他，手指下意识地抚摸他的后颈。

　　那时他就知道了：伊万爱他。

　　其实，如果他不是对这个斯拉夫男人怀有同样的感情……他绝不会这样一味地妥协、退让……一味地满足伊万一个又一个无理取闹的请求。

　　“啊，大自然真美。”

　　伊万笑眯眯地站在水箱前，凑近身体去看海天使。

　　“……”

　　隔着圆柱形的水箱，王耀沉默地看着那个斯拉夫男人，海水模糊了那个令他心弦波动的身影，纯真的笑容，骄阳般的姿态……

　　他看到，水族箱变幻的光亮在那双紫晶色的眼睛中流淌，时而有刺眼的白光，将那紫色照射得很浅，像是黄昏中小溪的浅滩……时而，水箱底灯散发出的暖光又让那双眼睛蒙上了一层奇妙的浅红。

　　耀想了很久，试图用一些形容词和隐喻来描述伊万的眼睛。

　　对方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隔着玻璃鱼缸，抬头对他报以微笑：

　　“你好呀，小星星。”

　　那一刻，王耀忽然意识到……

　　自己还是输了。

　　他说不出话来，只能悲哀地、无法抗拒地注视着那个男人。

　　引力，一种命运，恐怖一般的奇迹。他全部的情绪、心力、精神……都被那个男人夺走，就像光线逃脱不了黑洞，就像爱一个人，不得不望着对方。

　　不该这样。

　　耀原本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爱上另一个人。但是现在，他的心中满是痛苦与悲哀。

　　伊万就站在那里，望着他，充满爱意地对他笑：

　　“耀，我知道你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