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律背反(245)

　　“啊？！”

　　语言教师吓了一跳，向上推了推圆眼镜又赶紧凑近了观察男孩。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小伊万发出声音。虽然那只是一声哼哼，但它是有意义的。

　　“伊万，你要说什么？你不喜欢这个故事吗？”

　　陪在一旁的年轻保镖本来在打瞌睡，忽然清醒了。小伙子打了个哈欠，终于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事：“哦，这孩子生气了。”

　　“生气，为什么？”

　　“虽然我不应该这么说我的领导，但是……他和儿子关系不太好。很凑巧，这孩子的爸爸也叫‘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和故事里的人物一样。”

　　两个大人同时望向男孩。

　　小伊万僵硬地坐着，仿佛正在目睹一场看不见的战争。他极度紧张，呼吸都变得急促，紧紧咬住后牙……男孩就像一根琴弦，马上就要被绷断了。孩子的这种状态很不寻常，两个男人有些不知所措。

　　“怎么办？”

　　保镖摸了摸后脑勺。虽然他的任务是照顾男孩，但是保镖自己也只有20岁，在军队的服役生涯也让他从来没接触过小孩子。语言教师捋了捋胡子，拿出观察笔记，把男孩的行为反应一一记录下来：

　　6月2日，上午，5岁的患者听了《卡拉马佐夫兄弟》的第一段，第一次作出回应。或许是因为故事里被杀害的父亲和患者父亲同名。

　　患者发出了轻微的哼哼声，身体紧绷，两手握拳，带有愤怒和焦虑的情绪。

　　之后的情况有待继续观察。

　　“好吧，看来这个故事有点效果。那让我们继续吧，可以观察一下男孩后续的反应。”

　　语言教师再次捧起书本，接着为小伊万读书。保镖也想帮上点什么忙，慌手慌脚地在公寓里走了一圈，给男孩拿来了一个毛绒玩具。但小伊万似乎并不需要一个毛绒绒的朋友，他只想听书籍封面上那个阴郁的老头写的故事。

　　那个夏天，语言教师每天上午都给小伊万读《卡拉马佐夫兄弟》：

　　“‘……在大多数情况下，一般人，甚至坏蛋，也常常比我们通常所认为的要天真烂漫得多。包括我们自己也是这样。’”

　　“……”

　　一日又一日，他们读书：

　　“‘你听着，我今天就想把米卡这个强盗关到监狱里去，只是还没拿定主意最后是不是这样做。自然，在现在这个摩登的时代，连提起父母来都被看作只不过是成见，但是从法律上讲，就是现在好象也不许就在父亲的家里，抓住父亲老人家的头发按在地板上，用脚后跟朝脸上踹，甚至还夸海口说要再来杀死他，——而这一切还都是在众人的亲眼目睹之下。我只要愿意，就可以让他吃不消，可以为了昨天的事立刻把他关进牢里。’”

　　“……”

　　夏天缓慢地到来，公寓里的时间停滞了，外面的世界仍在葱葱郁郁地生长。

　　老师每天不断地读，男孩就倾听：

　　“格里戈里轻声地、不连贯地喃喃说着：‘杀死了……把父亲杀死了，……你喊什么，傻瓜，……快跑，叫人去。……’但是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抑制不住，还是一直尖叫，忽然看见主人屋里窗子开着，窗里有灯光，就跑过去叫起费多尔·巴夫洛维奇来。但当她朝里一看，却看见面前是一幅可怕的景象，主人仰面朝天躺在地板上，动也不动。浅色的睡服和白色的衬衫胸前溅满了血。桌子上的蜡烛把血和费多尔·巴夫洛维奇那张呆板、僵死的脸照得清清楚楚。”

　　读到这里，老师停了下来。

　　他发现男孩显得高度兴奋，像是亲眼见证了父亲的死亡。小伊万眼神发直，呼吸短促，嘴巴微微张开仿佛要喊出声音。

　　死亡，死亡。

　　杀死了父亲，杀死他，血，蜡烛照在死人的脸上。再也不说话，哈哈。

　　男孩笑了一下。

　　“噢……”

　　语言教师愣了愣，他没想到男孩会发笑。这是个很好笑的故事吗……？不，这个笑容很不吉利，有某种不好的意味……老师没有把这个行为记录在观察日记上。他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架，又在小伊万胸前也画了十字。

　　或许只是他看错了，孩子不理解大人的世界，这很正常。

　　语言教师没有在意这件事，一边继续给小伊万读故事，一边观察男孩的反应。老师发现，当读到“魔鬼在伊万面前现身”这段剧情时，男孩显得很激动，甚至抓住了以前一直不愿意抱住的布偶娃娃。这不奇怪，孩子们丰富的想象力总是害怕黑漆漆的衣柜里会藏着怪物。

　　故事里，魔鬼说：

　　“‘为什么世界上一切生物中间只有我一个人注定要受所有正派人的咒骂，甚至挨他们的皮靴踢呢？因为每当我化为人形时，就时常不能不承受这样的后果。我知道其中大有秘密，但是他们无论如何不肯把这秘密对我公开……我也知道，我最后总会安静下去的，我也会走完我的亿万兆公里的路……但是在这一切以前，我会做出乖戾的举动，违反本意，执行我的任务；毁掉千千万万人，使一人得救。比方说，必须毁灭多少灵魂，糟蹋多少诚实的名誉，才能树起一个正义的约伯来……不，在没有揭开秘密以前，对于我存在着两种真理：一种是他们的，我暂时毫不理解的，另一种就是我的……’”

　　听到这里，小伊万的拳头松开了。他望着老师手里的书本，难过得像是要哭了。在魔鬼身上，男孩隐隐约约感到了一些熟悉的东西……就像他曾经在餐刀里看到自己的倒影。

　　孤独的魔鬼，在人类中间。

　　小伊万完全明白了魔鬼的情感，魔鬼也明白他的。噢，他在书里找到了一个同类，现实生活中却没有。

　　从那以后，男孩就更加渴望听故事，急切地想要从故事里获得些什么。

　　小伊万身上发生了一些变化，周围的大人都看在眼里：小伊万渐渐开始对别人作出回应，也会沉默地做一些选择。他就像是一个小小的匹诺曹，正在努力从木偶变成一个小男孩。

　　男孩每天早晨自己起床，吃过早饭后就会来到书房等老师来给他读书。下午没有课，男孩还是一如既往地趴在窗边，渴望地看着公寓楼下面的树林……远处的河闪闪发亮，夏天盛极一时，蜻蜓更多了。笼子里的小熊想要出去。每天晚上，年轻的保镖会陪着男孩一起看电影，或者看电视节目。父亲的秘书定期派人送来最新的录像带，也捎来妈妈的礼物。

　　老师仍在试图说服男孩的家长：

　　“还是让保镖带孩子出去逛逛吧，这孩子已经被关在公寓里好几个月了，这有害儿童健康。伊万现在开始对周围的人和事感兴趣了，这是一个极好的开始。只要孩子愿意和周围的世界互动，他很快就会试着发出声音，然后就是学习语言。据我观察，伊万完全听得懂我们在说什么，也能听懂非常复杂的故事，他很聪明。”

　　“圣母玛利亚，保佑我的孩子。谢谢您，老师，我就知道万尼亚是个聪明孩子，他的智力没有问题！”

　　男孩的妈妈在电话另一端感动得哭了。

　　“夫人，您应该拿定主意，孩子需要您的支持。况且这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让孩子每天出门散散步而已。否则您的孩子就像是在坐牢一样，他只是个5岁的小男孩，需要去公园、需要阳光和玩耍。”

　　妈妈叹气：

　　“也是……以前都是我带双胞胎去公园的……安娜总是和别的孩子一起玩耍，交很多新朋友。但是伊万不喜欢外面，每次都急着要回家。他讨厌吵闹的环境，从来不愿意去商店和电影院。他总是被吓坏了，我可怜的宝贝万尼亚。”

　　“我也发现了，您的儿子对噪音过敏。我给他读书的时候，如果嗓门儿过大，他就浑身紧绷。所以我得轻声细语地给孩子念书。不过男孩总会长大，到时候还要去上小学。学校里必然到处都是儿童们的吵闹，教室的铃声，老师的斥责……伊万不得不面对这样的世界。我认为必须一点点让伊万适应噪音，这对他的成长有好处。所以就需要带他出门，带他去公园、去街道上、去商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