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律背反(179)

　　“抱歉，或许我不该问，这是你家的隐私……"

　　“奥尔加姐姐是在基辅出生的。她母亲是我父亲的初恋情人，但是显然，我父亲还是想要一位能给他的仕途带来好处的妻子，于是他娶了我母亲。我的祖父曾经是他上司。贪得无厌的男人，脑子有病的男人。你呢，耀？你的家庭是什么样的？”

　　伊万给耀倒了一杯柠檬水。

　　“没什么特别的……我爷爷奶奶都是老师，外公外婆是工人，我父母是医生，普普通通的中国家庭而已。"

　　“你小时候想做什么职业呢？”

　　耀苦笑了一下，放下银勺：

　　“我想做医生……就像爸爸妈妈那样，帮助病人，挽救更多人……当然，这都是小孩子的幻象而已。事实是不可能的，毕竟医学院要念十年，我还要养弟弟妹妹，不可能去学医。你呢，伊万，你一开始……为什么想要成为大提琴师？”

　　“因为音乐能让我感到平静。耀，演奏乐器是一门技艺，你永远有要去征服的东西……只要我能够把精力放在演奏上，我就不会觉得人生无聊。我就像一艘巨大的船，必须要有船锚，让我稳定下来。”

　　伊万低头，看着自己受过伤的左手。那只手曾经能创造奇迹般的旋律，然而现在，它也只能勉强地握住杯子、按下按钮、在付款时捏住钱包。王耀很难过，轻轻握住了伊万的左手，抚摸他指缝间的小黑猫纹身。

　　“伊万……”

　　“不用为我难过，耀。这就是命运。有时候一件善行会带来一百次罪恶，而一次宽恕又会免除所有的痛苦。说到底，人生也就是赌博游戏罢了。对我来说，我也曾经拥有过一些东西，让我能够平静地和人类相处：瓦莲京娜奶奶，教堂，大提琴……然而命运和我做游戏，那么我也和人类做游戏。”

　　“是啊，人生中充满了偶然性……”

　　王耀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腕。他曾经有一个纹身，刻着他们父母被害的日期。如果那一夜没有发生，如果爸爸妈妈仍然平平安安地回家，那么或许他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他大概还在医学院念书，担心着去医院实习的事。

　　伊万平淡地问：

　　“在人生那么多的偶然与不幸中，你还会相信有的事可以被改变吗？”

　　“比如？”

　　“比如，你愿意去试试继续治疗吗？为了我。"

　　“……”

　　王耀愣了一下，他犹豫了。

　　伊万握住耀的手，直视他的双眼：

　　“耀，我的母亲曾经也是肺癌晚期，但是她坚持了5年。我明白你为什么选择放弃治疗，因为你把别人看得比自己重要……你担心你的弟弟妹妹，担心治病会花光家产，让两个还没独立的孩子生活艰辛。王耀，这就是你放弃的原因。”

　　“……”

　　“既然你永远更重视别人，那么，如果是我呢？”

　　“伊万……”

　　“耀，你会为了我，试着努力活下去吗？”伊万问。

　　“……”

　　王耀盯着自己的手腕，仿佛那串意味着“死亡”的数字纹身仍被刻在他的皮肤上。

　　几个月，一两年，三五年。

　　当生命已经有个明确的期限，能够以明确的价格来衡量，那么要考虑的因素就不仅仅是“想要活下去”的愿望。王耀很清楚这点。以前他认为，离别的痛苦是可以被克服的，就像他们兄妹最终还是接受了父母去世的事实。既然如此，那么嘉龙和小梅应该也可以接受他的死。

　　可是，伊万怎么办呢？

　　耀望着伊万，将手轻轻贴在爱人的脸颊，久久地望着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他只是想再多看几眼伊万，哪怕十分钟，哪怕几秒……只要能再看看这张脸，再听听伊万软软的笑声。只要再像现在这样，两个人一起吃冰淇淋，聊聊游戏与天气，想想下午去哪里散步……

　　他真的不奢求太多，人生没有那么多可以实现的心愿。只要能再一次像这样和伊万共度下午，就已经足够了。

　　“伊万，那你觉得我应不应该……”耀移开湿漉漉的视线。

　　“耀，所有的生命都朝向死亡前进，所有。我们总有一天都会死，我们所爱的人也无一幸免……结果并不重要，你是知道的。”

　　“是的。”

　　“既然我们终有一死，那么我们又何必战斗？”

　　“伊万，你明明知道答案。”

　　耀望着窗外还未完全消融的雪，两人的脚印还残留在雪地。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你也有你的。耀，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还想和我一起吃冰淇淋吗？”

　　“……”

　　耀看着玻璃碗中吃了一半的冰淇淋球，浅粉色的冰点心正在融化，像是教堂里圣母雕像的蜡制眼泪。多么普通的冰淇淋，以前他总是一边打游戏一边吃，吃完就忘了，甚至都忘了在意一下冰淇淋的口味。

　　这样的下午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有时候没有什么工作，他甚至会躺在警察局的沙发上睡好几个小时，直到黄昏。其实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完全可以抛弃。从当上刑警的第一天起，他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自己可能会牺牲在任何地方，在任何时刻。假如他是贪生怕死的人，就根本不会选择成为警察。

　　死亡根本不足为惧。

　　但是……伊万多喜欢吃冰淇淋啊。他只是很喜欢看那个小熊开心的样子，仅此而已……

　　伊万，伊万。

　　王耀试着笑了一下，却掉下一颗眼泪，他再次努力微笑：

　　“伊万，你很喜欢冰淇淋吗？”

　　“我喜欢。”

　　“如果我继续陪你，你会开心吗？”

　　伊万摇了摇头：

　　“我很难感觉到情绪，也很少开心。事情很简单，我给您解释一下：如果你死了，我也会死。”

　　“不！伊万，别这样……！你这是在要挟我！”耀猛地站起身。

　　伊万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我只是告诉你事实。生命对我来说毫无意义，只是赌场上的一个砝码，有时候我会输，有时候我从别人那里赢。王耀，我已经说过了，这一切由你来做选择。”

　　“那么我无法回答您，"王耀有些控制不住情绪，他实在不能接受伊万说这种话，“请您以后不要再说这种幼稚的话了！我受不了，我不想听你说这种话！说什么我死了你也要死，不可能，绝不可能！伊万·布列津斯基，如果你尊重我，就别再用这种话来折磨我！！你会活得好好的，你必须……！”

　　“好吧。”

　　伊万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像小动物一样垂着眼睛偷望王耀。

　　王耀不禁又心软：

　　“好了好了……抱歉，熊仔……我不该发脾气凶你。来吧，吃冰淇淋，你不是一只喜欢冰淇淋的小熊吗？”

　　“耀，我爱你。”

　　“我也爱你，万尼亚……"耀累了，轻声回应。

　　“我希望你为了我试着活下去。治疗的事你不用担心，我都会安排好，我陪伴了母亲最后的几年，很清楚应该怎样照顾病人……我们应该回俄罗斯去，那样我就能给你安排最好的治疗。我会换一份教职，在莫斯科或者圣彼得堡，都可以。平时除了治病去医院，我们就住在郊外的别墅，或者森林里的别墅。我们还可以住在森林里，别担心，什么都有，开车也很方便。如果你身体状况好，我们还可以经常回中国，或者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你的弟弟妹妹也会很放心，两个孩子工作和上学的事不用担心，我有办法安排。耀，和我走吧，好好考虑一下……为了我。”

　　“……”

　　“你只需要和我在一起，其他什么都不重要。”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