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律背反(196)

　　英国绅士说得慢条斯理，语调优雅，看上去更像是一位年轻的教授在剑桥讲解莎士比亚。

　　听到这里，高雅的法国女性弗朗索瓦丝·波诺弗瓦扬起脖颈，轻声说：

　　“柯克兰先生，可以请您把PPT调到‘美术馆天使杀人案’那里么？感谢您精彩干练的报告，很不错。”

　　她看起来是一位成熟干练的女性，年纪大约三十出头，身材高挑挺拔，穿着深蓝色制服与包臀裙。她金棕色的长发邦成优雅的法国结发型，两缕微卷的的鬓发垂在美丽的脸颊两侧，如同塞纳河衬托着巴黎，显得她紫罗兰的双眼更加深邃如夜。

　　女人高傲地坐在一群身穿警服的男人中间，目不转睛地盯着投影仪，仿佛被盾牌纹章所拱卫的一朵神圣鸢尾花。

　　“我的荣幸，美丽的女士。”亚瑟微微颔首。

　　弗朗索瓦丝望向英国人，冷淡地说：

　　“先生，感谢您的英式礼仪，我十分欣赏。然而我是您的同事，不是您的舞伴。您是刑警，我也是。请您不必用这种‘为淑女服务’的做派来对待我，这在职场上并不妥当。也希望在座各位不要觉得我和爱丽切都是女人，不要认为‘女性不适合干警察这行’，所以就在工作中对我们有所顾忌。这间会议室里只有警察，没有淑女和绅士，感谢诸君。”

　　亚瑟的绿眼睛微微睁大，又马上恢复了往日的从容体面，苦笑道：“您说得对，教授。”

　　在一旁观战的法国青年弗朗西斯大笑起来：

　　“哈哈哈，亚瑟啊亚瑟！我早就告诉过你，小心法国女人。”

　　“先生，您也是，”弗朗索瓦丝转头，毫不留情地对自己的法国同胞说，“请停止您的浪费时间行为，不要再让外国人觉得我们法国人散漫闲适了。如果您能再稍微可靠一些，我国也不至于总是被这种刻板印象所困扰。”

　　" Amende. Vous allez bien

　　professeur."弗朗西斯懒懒地笑着，摊开双手。

　　" Continuez

　　s'il vous plaît……哦，柯克兰先生，请您继续，谢谢。"

　　弗朗索瓦丝把别制服口袋里的原子笔拿出来，在笔记本上写了几个要点，又抬头看投影上的幻灯片。

　　亚瑟清了清嗓子，重新讲解了一下“美术馆凶杀案”的几个要点……

　　“请等一等。”

　　弗朗索瓦丝用原子笔指向幻灯片……亚瑟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回望向投影仪，是那张“立陶宛人”的模拟画像。

　　“刚刚介绍过，这是凶手的模拟画像，立陶宛人。”

　　“为什么是立陶宛人？”她质问的声音，像是一柄犀利的银刀。

　　亚瑟抱着胳膊，尽量和那位咄咄逼人的法国女士保持着多弗海峡那么远的距离：

　　“根据那群东欧搬运工的证词，他们说当时遇到的是一个立陶宛临时工，和他们一起推着包装好的艺术品进入仓库，等待第二天布展。我们认为这是凶手的伪装，他大概采用了某种化妆技术。”

　　“问题就在这里，”她紫罗兰色的眼睛盯着英国人，“既然我们的‘艺术家’有这么高超的伪装手段，他又怎么会轻易让人认为自己乔装的是一个立陶宛人呢？”

　　“两种可能。1.他在故意误导警方，把警方引向错误的怀疑对象；2.他非常熟悉立陶宛，这是他最擅长模仿的形象。”

　　弗朗索瓦丝敲了敲桌子：

　　“没错，所以我认为：这张立陶宛面孔很有可能是凶手故意留给警方的一个谜题，一个挑衅。我们应该从这个立陶宛人作为切入点。一个人不可能凭空捏造出一张脸，艺术家也是一样……他一定有某种参考，有意或是无意的。如果他是胡乱化妆，那大概很难达到自然的效果，那群和他有接触的搬运工人就会注意到这个人的脸很古怪。”

　　阿尔说：“可是这张脸也只是模拟画像，工人们的记忆不一定完全准确。”

　　“那么就想想他的立陶宛口音。‘艺术家’真的是立陶宛人吗？”

　　“不太可能，”亚瑟摇头，“王耀也说过，凶手费劲心力乔装打扮，没有必要扮演一个和自己真实身份过于接近的角色。”

　　弗朗索瓦丝撩起她的鬓角，别在耳后，继续说：

　　“我同意。好的，那么问题来了……只有400万人使用立陶宛语，而居住国外的立陶宛人也只有50万人。我市又有多少立陶宛人？立陶宛语难道是一种广为流行的语言，这么容易学习、模仿？什么样的外国人才能把立陶宛语说得惟妙惟肖？就算凶手不是立陶宛人，就算他故意模仿外语口音……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他有极高的语言学习能力，而且他有学习立陶宛语这种小语种的资源。什么样的人能有这种条件？”

　　“语言天才、有立陶宛朋友的人、曾经旅居立陶宛的人，或者……”

　　金发的弗朗索瓦丝举起自己的笔，犹如一位英姿凛凛的女骑士，睥睨着马蹄下的恶龙：

　　“朋友们，知识是一种资本、一种权力，语言知识也是如此……大学自从诞生之日起，就一直是权力的钥匙，欧洲最古老的大学诞生于9世纪的巴黎，隶属于圣母院的索邦神学院。中世纪时到底什么人能识字，什么人能说拉丁语？这不用我提醒了吧。圣经的意思是‘the books’，唯一之书……只有社会上层的人才有资源去学习拉丁语。现代社会不一样了，但是情况是相似的。就像我刚刚问的问题：什么样的人才有条件去学习这么冷门的小语种？”

　　她顿了顿，继续说：

　　“我建议……警方应该盘查本市所有开设立陶宛语课程的大学，任何外语培训机构，外语学院。这种教育机构应该不会太多……我们应该询问每一个教授立陶宛语的教师，问他们学生们的情况，有哪些学生能把立陶宛语说到那么优秀的程度。或者说……教师本身。”

　　阿尔积极地举手，想要提问题。亚瑟就摸摸他的脑袋：“你直接说吧。”

　　“好，那我问一个有些扫兴的问题：这样的做法会不会太浪费警力？你真的可以确定凶手是大学生或者教师？会说立陶宛语的人也不一定在大学学习吧，也有可能是非法移民……按你的说法，那个凶手会说一门小语种，好像是多么了不起的特权阶级似的。”

　　面对美国青年的提问，弗朗索瓦丝面不改色：“柯克兰先生，请您把幻灯片调到四组尸体现场的照片。”

　　“好的，在这里。”

　　“那么我现在来回答您的问题，美国甜心。请您看第4具尸体，兔子脑袋的男人抱着各种肉食……请问，您从这个画面中看出了什么？”

　　“呃……好多烤肉，还有龙虾……？”

　　“这不仅仅是尸体，这是静物油画。凶手在模仿盛行于16、17世纪的荷兰静物画……当时荷兰依靠海外殖民地获得了大量财富，可谓黄金时代。国家变得富有，市民的物质欲望也空前高涨，因此这种表现物质生活丰富画非常流行，普通人也能买到艺术品装饰在家里。但是这种油画也具有宗教意味，后人称之为‘Vanitas’，虚空画派……丰饶的画面语言，要表达的却是‘凡人皆有一死’的宗教主题。”

　　“呃，荷兰人好矛盾……？用荣饶来表现虚空……？”

　　弗朗西斯接着说了一句拉丁语：

　　“Vanitas vanitatum omnia vanitas……这是圣经《传道书》里的话，‘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

　　“所以呢？这又能证明什么？你们两位法国人是来警察局给大家上艺术史和拉丁文课程的吗？”

　　阿尔孩子气地撅起嘴，把原子笔夹在鼻子下面。

　　金发的法国女性慢条斯理地说：

　　“我用这个例子，就是想证明一点：那个凶手拥有‘高雅’的艺术品位，他很熟悉艺术史，并且用这种邪恶扭曲的方式来模仿人类的创作。要知道，所谓的‘高雅审美’实际上也是一种阶级的文化资本……那个凶手至少应该是个中产阶级，甚至更优越。所以我认为他很有可能是在大学这种精英机构中学习到的立陶宛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