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律背反(171)

　　“……”

　　“不用太担心，这只是我的一点小状况，没什么大碍。如果是你，那么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我从小就这样，医生说我的大脑有些问题，所以我感觉不到某些情感功能。”

　　伊万漫不经心地说着，拿着做好的树枝登山杖继续往前走，沉重的靴子踏在雪地上沙沙作响。王耀就跟在后面，走起路来悄无声息，轻得像是没有体重。

　　两人登上落雪的山坡，来到半山腰的松树林。

　　伊万听到王耀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艰难，就停下来，找了一块石头让恋人坐下歇息。

　　“来，喝一点热水暖和一下。”

　　伊万拧开军用暖水壶，给王耀倒了一杯热乎乎的柠檬红茶，让他暖手。

　　王耀一直欲言又止，那样子让伊万很感兴趣，他倒是期待王耀问出一些令他惊喜的问题。

　　“伊万，我能问问你的……精神问题吗？如果不方便，你可以不用回答。”

　　“可以啊，反正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我不会向你隐瞒什么，亲爱的。”

　　“你说你没法体会到人类的感情……具体是怎样的呢？是大脑的问题，还是某种心理疾病？或者说……你所感受到的世界，是怎样的呢？”

　　王耀看着热腾腾的红茶里的倒影。

　　伊万平静地望着爱人，转而笑道：

　　“好，那我简单来给你描述一下吧。”

　　他走到一丛灌木前，折断一根小树枝，厚实的积雪落下来。伊万把折断的树枝交给王耀，对他说：

　　“耀，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某种灌木？抱歉，我不太了解自然知识和植物的名字，我母亲没机会教我。虽然她生前很喜欢……”

　　王耀捧着树枝，看着那些小小的绿叶，即将发芽的绒毛芽苞。

　　“这是一种忍冬。你们中国人喜欢的金银花也属于忍冬。忍冬属的灌木非常顽强，在全世界都有分布，耐旱、耐寒、耐热……但是它仍然会遭遇虫害，比如红蜘蛛就会伤害它。”

　　伊万站在雪地里，扯下一片绿叶，继续问：

　　“那么，耀，既然你知道了上述植物学的知识。现在看看这根树枝，你有什么感觉？”

　　“没什么感觉……它被折断了，或许它会有点疼？我不知道。植物有神经吗？我猜是没有的。但是如果灌木的叶子被动物吃了，或者被枝条折断了，它大概也是有感觉的。它或许是在用另一种方式接受疼痛，只是我们人类体会不到而已。”

　　“这就是我看人类的感觉。”伊万再次折断了另一根树枝。

　　“啊……”

　　伊万仰头望向林影斑驳的树冠，说道：

　　“科学知识可以帮助人类了解其他生物，可以解释其中的逻辑关联，但是知识没法让人类体会到别的动植物的感情、感受……这需要感情与想象。当你看到树枝被折断了，你猜想它也会疼痛，所以你同情它。‘情感’本质上也是大脑的一种功能，分泌相应的化学物质，让你能感觉到快乐、幸福、悲伤、痛苦……于是你能理解自己、理解其他人类、也同情和自己不同的生物。耀，这就是普通而完整的人所体会到的世界。普通，但是完整的人……”

　　“那么你呢，伊万……”

　　“耀，看看你手中的树枝，这就是我能感觉到的世界……我能从逻辑上来理解人类的情感，但是我几乎感觉不到什么。知识告诉我，人类如果痛苦或者悲伤，就会流眼泪；如果遇到了幸福的事，就会笑，会心情激动……但是‘悲伤’是什么样的感觉呢？我不知道，我一直很平静。我只见过别人的眼泪，很多很多的眼泪，某种有趣的现象。”

　　“怎么会这样……万尼亚，那么……”

　　“快乐的事也一样。我大概能感觉到‘兴奋’“高兴”，比如肚子饿的时候吃了好吃的东西，比如获得了喜欢的玩具或者宠物，玩得开开心心。但是都只是很本能的反应而已，其他的我就很难体会到了。我知道人类会有‘成就感’这种东西，像是赢得了比赛就会很开心之类的……但是就算我赢得过许多国际大提琴比赛的金奖，获得过令人惊叹的荣誉，我也没什么感觉……我只是做了一些事，在舞台上表演大提琴，周围的一大群人类忽然就变得很吵闹，大呼小叫地开始鼓掌，咧嘴露出牙齿，做出一种叫‘笑容’的表情。那群猴子一样的动物还要围拢上来，拉着我的手摇来摇去，扑到我身上拥抱我……为什么？这是在做什么？我小时候花了很长时间来猜测人类的各种行为逻辑。”

　　“……”

　　“我的脑子从出生起就有问题，直到5岁我才开口说话。”

　　伊万用树枝在雪地上画小熊，接着说下去：

　　“其实我很早就能听懂大人们的对话，甚至能看懂文字，只是我不想和人类交流罢了。小时候我家人很长时间一直认为我要么是个哑巴，要么是个傻子……我外婆以前还希望我做个圣愚，哈哈哈。”

　　王耀很难过。

　　伊万笑得更开心了：“宝贝，你这种反应真有意思，你竟然会同情我。”

　　“万尼亚，我只是觉得……既然你没法感受到很多美好快乐的事，你要怎样支撑着活下去呢？活着实在太苦了，如果你连一点甜蜜的事情都没有经历过、感受过，你怎么才能度过那些艰难的时刻……”

　　“确实如此。”

　　伊万拿着树枝，往雪地上的小熊脸上画了一个X。

　　“所以就像我之前说的……一切都没有意义，没有必要。王耀，我从来没有骗过你，我是不该存在的人。”

　　“万尼亚……”

　　他沉静的美人坐在雪地里，凝望着手中的小树枝，仿佛一幅圣像。森林的日光斜斜地披在美人肩上，吞掉了一枚金色的眼泪。

　　伊万在观察，悄无声息地观察……他想要那枚泪水。

　　“耀，没必要为我难过。”

　　“万尼亚，你以后该怎么办呢？可怜的小熊……一直孤零零地生活在人类的世界，你不能理解别人，别人也不理解你。”

　　“哈哈哈，耀，你也变成米沙了。”

　　伊万高兴地把恋人抱进怀里，抚摸他的长发，轻声哄他：“别哭了，边哭，温柔的傻孩子，您最近为什么总是哭？小猫猫，嗷嗷哭，真可怜。”

　　“操你二大爷，别这么说话！太肉麻了，我简直……！”耀一边骂，一边搂住伊万的腰，把眼泪蹭着他的衣服上。

　　“好了，不哭了。小朋友，我送给你一个礼物。”

　　“什么？”

　　“送给你这个，我最宝贵的东西。”

　　伊万从口袋里拿出了那枚蝴蝶八音盒，拧了几下发条，放到王耀的手心……八音盒发出水晶般清脆的旋律。

　　两人静静地听，雪的旋律，透明的棱镜……遥远如理想般的启明星……

　　高悬于天际，闪耀于大地。

　　就像一个梦想，由光亮中升起，再一次充盈了回忆。

　　……

　　终于，发条愈渐迟缓，八音盒停下。世界又回来了，风在吹，他们在落雪的森林。一切又尽在眼前。

　　伊万和王耀看着那枚蝴蝶八音盒，呼出的白雾消失，冬季就要过去。

　　“万尼亚，我不能收下。这是你小时候珍贵的玩具……”

　　王耀轻轻摇头，但是伊万很笃定：

　　“耀，这是瓦莲京娜奶奶给我的……她很早就发现我没法像其他孩子一样认识到什么是幸福平静、什么是悲伤难过。所以她就给了我这个……她说：‘万尼亚，你好好听这个八音盒，很好听对不对？如果有什么东西，能让你联想到这段温柔的旋律，给你同样的感受……那就是‘爱与幸福’。万尼亚，你就去寻找和这段旋律相似的东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