税是真的交不起,根本没有活下去的指望了。
没办法了,造反吧。
于是,原本还算平静的南面开始闹贼了。
这不是天灾,是妥妥的人祸,是大世家一手策划出来的官逼民反。
谢青鹤与韩琳谈论此事时都很冷静,口吻中没有一丝情绪。反倒是一直在旁边听着的伏传叹了口气。不管是皇室,阉党,还是世家,眼里都只有权力与利益,没有任何人把认认真真耕种着土地,纺织着布匹,艰难踏实生活着的平民当一回事。
世家用百姓做筹码,对皇室与阉党反戈一击。朝廷吃了个哑巴亏,又对世家疯狂报复。
……那些死在逼税之中的百姓呢?
那些操起菜刀锄头,不得不去杀人反抗的百姓呢?
落在史书之上,就是轻飘飘的一个字,贼。
谢青鹤与伏传对这段公案了解得比较清楚,是因为后赵灭亡之后,后世史书有记载。
韩琳则是这个时代顶级豪门的继承人,了解各方面势力的渠道比较多,情报清晰,且有很好的谋主老师为他分析讲解。
三人就在京城贫民区的小院静室里,将朝廷之上的局势挑拣分析了一遍,都沉默了下来。
不管朝堂上辩论争吵,说得如何为国为民、慷慨激昂。这就是皇室与世家的斗争,将平民百姓充作筹码、无辜祭天。
短暂的沉默之后,谢青鹤望向韩琳,问道:“你这一生就这么随波逐流,忠于血脉身份,做一条阉党的走狗?一柄党争的兵刃?你可知无论忠于阉党或是河阳党,皆于国无益、于民无用?”
韩琳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可这问题根本没有答案。
他是粱安侯府世子,出身就注定了立场。
“瓦郎,你或许是太看得起我了。”韩琳自嘲一笑,躬身施礼,“再谢当日救命之恩。”
见韩琳转身要走,伏传请示道:“大师兄?”
谢青鹤点点头:“给他吧。”
伏传掀帘子追了出去,说道:“你等一等,我有东西给你。”
韩琳以为又有灵药相赠,马上露出笑容。
南下去剿贼,说不得会不会遇上意外。若有瓦郎的灵药随身,不啻于多出几条性命。
哪晓得伏传没有去开柜子,反而在书案前坐下,刷刷刷奋笔疾书。
韩琳不明所以,走过去看了一眼:“这是什么,药方子……么。”
刚看了一眼,他就知道这不是药方,而是一种极其珍贵的内练呼吸法。
韩琳身上曾掉出来寒江剑派的外门剑令,又有极其高明的相术传承,当然不会没来历。伏传已经入道,他一眼就能看出伏传的不凡,这会儿伏传又给他写内练术,他激动得嘴唇都不自觉地颤动。
“这可是……可是……”韩琳小声嘀咕,“我老师曾说我天资不足……”
伏传刷刷写字,安慰他:“天资不足有天资不足的修法。”转念又忍不住说,“我师哥问你往后的打算,你是真的不曾想过,还是不想跟他谈?”
分明是伏传看着仙气逼人,韩琳在他身边反而没什么压力,随口说道:“我岂不知两边都不是好人?可没了河阳党人,还有山阳党人,没了齐大监,还有刘大监。就说我们家,我爹虽帮着齐大监暗杀河阳党人,我们羌州老家还有许多隐田隐户呢。”
“哪来那么多隐田隐户?窃天子之权,课繁苛之税,逼得民不聊生,自然会来投奔。”
“齐大监若是想在羌州查隐田,我爹能跟他一起搅合?别说杀一个儿子,几十个儿子都死光了,也阻止不了我爹去跟河阳党人联手。”
“天底下的事都这德性,百年前如此,千年前如此,百年后如此,千年后亦如此。”
“我韩琳算个什么东西?不随波逐流,还能逆势而为么?”
说来说去,就是一个道理。
皇帝要倚靠士族统治天下百姓,士族就会为了自身利益窃国扰民,死循环。
韩琳觉得自己破不开这个循环,也没有力量去与所有人抗争,反正他是人上之人,被欺辱牺牲的老百姓是很可怜,也就是可怜一下而已,不耽误他带着精兵悍卒去砍杀曾经是可怜老百姓的叛贼。
伏传听他发了一通牢骚,将写好的《大折不弯》心法交给他,说:“这修法没什么艰涩难懂之处,只在诚心正意,多多修习。若有得道之士从旁协助,对你还有三分好处。”
韩琳瞬间收敛了容色,小心地问道:“你知道我认识‘得道之士’?”
伏传指了指门口,说:“你若没有来历,能随随便便带一位老爷来我这里挨笤帚?”
韩琳居然有些吃惊:“门口那位……是我舅舅的朋友,我……”他根本就不大熟悉。而且,他还真没把那人放在眼里,否则也不敢随口吩咐,叫人去外边待着。
伏传也没有去与那道人打交道的想法。
他先把大郎唤来,说:“这是大郎,跟着瓦郎学了一年医术,不爱说话不爱生事,可往你身边谋个前程?”
周家四口之中,大郎天资最好,修行速度仅次于陈老太,且有后来居上的势头。
他又比较亲近谢青鹤,愿意顶着谢青鹤的冷脸进门讨好伺候,谢青鹤偶尔就会给他开小灶,教点其他的东西。只是顾及到二郎的自尊心,大郎很少炫耀自己的修为进境,是标准的闷声发大财。
这会儿大郎往韩琳身边一站,长手长脚,长得也干净,半点不见畏缩,韩琳也挺满意。
这年月贫苦人家吃得都不好,若非常年养在家里的私兵奴婢,想在外边找个长得高大周正的随从也是不容易。大郎这样的体格就高人一等,带出门也不丢人。
“瓦郎的弟子,我自然会好好保全。此后就跟着我吧。”韩琳还真以为是卖了个人情。
伏传把韩琳送到了门口,对大郎叮嘱道:“好好守着卫郎。”
他不称呼世子或是韩郎,是保护韩琳的身份。
韩琳却觉得他称呼自己最初的假名,是顾念旧情,不禁笑道:“草郎放心。”
伏传举手作揖。
与韩琳作别之后,伏传看见了跟着韩琳的道人,微微颔首,径直转身回来。
很奇异的是,那道人分明也看出了伏传的不凡,也没有主动与伏传叙话的意思。
这道人咋咋呼呼地带着韩琳闯了进来,又装疯卖傻地带着韩琳离开。附近人只知道有个招摇撞骗的假道士来找了小菩萨的麻烦,被小菩萨打发得服服帖帖,心悦臣服地走了。
躲在西屋的十几个河阳党人都钻了出来。
阆泽莘首当其冲:“小师父,那可是粱安侯府的韩琳?!”
伏传点点头。
萧明仁刚被救回来不久,肚皮上的刀口还隐隐作痛,怨气最大:“你也是阉党的走狗?你与粱安侯是一伙的?你为何不……唔唔唔……”
阆绘等几人已经捂住了他的嘴,把他拖进了屋里,教他做人的道理。
“我原本给你们安排了新的住处,打算这两天就搬出去。不过,你们也听见了,此前没有人查你们的尸首下落,是因为世子帮忙做了遮掩。一旦世子南下,这事就掩不住了。”伏传说。
阆泽莘在小院住的时间最长,也隐隐知道伏传的打算:“小师父要走了?”
“该教的,我都教给你们了。本是你们与阉党之间的争杀,我已仁至义尽。”伏传说。
“蒙小师父救命庇佑之恩,我等没齿不忘。不过,”阆泽莘是个明白道理的人,只是比较不要脸,趁势向伏传索要好处,“劫后余生之人,银钱不趁手,刀剑药物都不曾有。小师父既然要走了,不如……留点?”
伏传还没说话,二郎已经没好气地讽刺道:“阆大人,这会儿倒要跟贱民要钱了?”
阆泽莘已经完全不要脸了,嬉皮笑脸地说:“就凭我给这个家担了那么多水,劈了那么多柴,小师父也不能亏待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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