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鹤点点头。丛璧此人虽有些骄纵,治军还算严谨,对手底下兵卒也很好。虽说为了学习枪术之事,临走时与伏传闹得有些不愉快,却也罪不至死。
二人低声说着话,在这片贫蔽之地转了几圈,实在没有合适的去处。
有瓦遮头的屋子都要花钱才能住进去,街面上能遮风挡雨的好铺位也就那么几个,能住上的都是“街头一霸”,连饿得睡不着起床喝水的乞儿都警惕地盯着他俩,只怕他俩也要蹲下来,明日沿街乞讨的对手又得多上两个。
谢青鹤自然不会带着小师弟去乞讨,只是殷实街区门户严谨,半夜过去藏不住身。
“咱们去那边休息半夜,待明日天亮了,咱们就出城去。”谢青鹤轻声说。
伏传完全就是游戏人间的心态,丝毫不觉得悲苦,跟着谢青鹤转道南街,二人在一片河风中相依而坐。这地方挺宽敞,就是处在风口上,夏天倒是人人争抢的好位置,春秋天就不大舒适了。
“这时候吃的也少。”伏传突然说。
“饿了么?”谢青鹤关心地问。
“不饿。这皮囊是个小鸟胃,吃点就饱了,饱了还能几天都不饿。”晚上在粱安侯府吃得挺好,伏传现在都觉得还有半只烧鸡在胃里撑着,“我就是看见那个去喝凉水的乞儿。不知道他几天没吃饱饭了?他是不是从来没吃饱过?”
谢青鹤把他披着的斗篷理了理,用风帽挡住远处吹来的河风。
伏传靠在谢青鹤的肩上,也不说话了。
伏传凭着一腔义气入魔,最开始的愤怒,是对后世史书将苏时景认定为“山阳义士”深为不满。这种愤怒与不满,最终落在了骑马人的身上,若没有骑马人南下,没有骑马人索取妇人,自然也就没有后赵朝廷收缴妇人的惨事,所以,他一开始就发狠,说要去眉山南练兵打回中原。
真正走出屏乡之后,看着一路上人丁凋敝的山河大地,见惯了后世繁华的伏传就大有触动。
这个时代的百姓太惨了。数百年战乱下来,中原大地十室九空,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后赵立国之后,前两代还有与民休息的姿态,这些年又开始闹灾闹贼,朝廷要征兵,要百姓服役,皇室和世家勾心斗角,天天干仗,百姓茫然生死,浑噩不知来年。
到了天子脚下,居然也有这么多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可怜百姓,伏传的想法也发生了改变。
“大师兄。”伏传唤。
“嗯。”
“我只在史书上见过这样的惨状。这里可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区。为何也有这么多终日劳苦却不得饱腹的可怜人?皇帝只顾着跟世家打架,也不曾低头看一看自己的臣民。”
“所以后赵国祚将尽。”谢青鹤答应道。
“我想求大师兄将《大折不弯》心法与《内火炼真诀》的道统传予我。”伏传站起身,往前站了一步,屈膝跪下,“我不想去眉山南了。我想留在京城,开坛讲法,自此而始,万世不终。”
谢青鹤本就有这种打算,只是没想到伏传也改了初衷,与他同行一道。
“法自我出,各行其道。你可自便,倒也不必非要依从我的道统。”谢青鹤将他扶起来,笑道,“我的都是你的,不止《大折不弯》与《内火炼真诀》,但凡我授之道术,皆赐予你。”
伏传已经下拜走了流程,谢青鹤也答允赐他,他就起身抱住谢青鹤:“大!师!兄!”
这就是在撒娇了。
这些日子二人皆与韩琳等人同行,平时也就是拉拉手,挽挽胳膊,嘴里还得喊瓦郎,喊小草。终于有了独处的时候,小师弟扑上来撒娇,嘴里喊着大师兄,谢青鹤也很享受这份亲昵。
两人抱着跟笨企鹅似的转了两个圈,伏传又拱谢青鹤的脖子,两只手蠢蠢欲动。
谢青鹤说:“若要留下来,为避粱安侯府耳目,你可换回女装。旧名弃之不用,再收服几个能出面处事的弟子。待天亮了,我寻高处,先挑个矗观立极的地方……”
他说的都是正经事,伏传竖起耳朵听了,问道:“我换回女装?女身传道么?”
“你若授人修行之术,总有资质聪颖之人,一旦入道筑基,自然看得出你是女扮男装。与其事后再起波澜,不如一开始就堂堂正正示人。你我修士,皆知世间二极,无非阴阳。动生于静,清生于浊,阳生于阴。凡夫俗子重男而轻女,鄙薄妇道人家,修士若也有此心,何必修行?”谢青鹤道。
伏传当然不会鄙薄妇道人家,否则他也不会大大方方选择穿上草娘的皮囊。
他搂着谢青鹤的腰身,不大好意思地说:“我没有裙子穿么,明日大师兄陪我去买。”
“只怕不行。”谢青鹤拒绝了伏传的要求,“还记得刚才我们路过的街巷么?有一间半坍塌的瓦房,里边住着一家人。老妇卧病在床,有妇人睡在她的身边,为她取暖。另有两个年轻人坐在门口,替她挡着风。我去把那年轻人唤来,你要将他收服,明日差遣他家的妇人为你采买衣裙。”
伏传才想起他与谢青鹤还在“逃亡”,要避开粱安侯府的耳目,就不能大摇大摆去逛街。
“我知道了。大师兄能为那老妇治病么?”伏传问道。
谢青鹤点点头。
对于贫苦人家而言,你对他说成仙得道,他也没什么兴趣。若是点石成金,才会欣喜若狂。
可谢青鹤与伏传也没有点石成金的法术,纵然有,也不可能教所有人都去点石成金。毕竟金子这玩意儿不能吃也不能喝,所有人都能点石成金了,金子也就没有意义了。
所以,最容易使人崇拜感恩的,其实是妙手回春的医术。
习我之法,强身健体。习我之法,不得病痛。习我之法,久视长生。不止贫苦人家会热力追捧,世家官吏,皇室至尊,但凡上了年纪品尝到身体衰朽之恐怖的人,全都会为之癫狂。
伏传理了理衣裳斗篷,站在漆黑的玉带河边,自然就有一股来自世外的仙气。
谢青鹤见他装得挺好,便转身去寻人。
窄巷里的贫苦人家通常都不会睡得很安稳,大多数人都是吃不饱的,夜半难免会有饥寒交迫的苦楚,再有病痛在身,半夜行经催病,咳嗽的,呕吐的,肉体疼痛的,皆不在少数。
所以,谢青鹤在街巷里转了几圈,倒也没有人骂他。反正也是睡不安稳。
寻到目标人物。
那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瘦,高,坐着只看见两条支棱起来的腿。
“想给你阿姆治病么?”谢青鹤凑近去问。
这年轻人抬起头来,半边脸还埋在胳膊里,只露出两只眼睛。他还没说话,坐在他旁边另外一个年轻男子开口了:“你别费心思了,我家没有闲钱给你。快走快走。”
“不要钱……”
谢青鹤一句话还没说完,那旁边的年轻人又怼了上来:“我家也不卖人!”
这声音挺大,惊动了里边正在休息的老妇与妇人。
那妇人起身走了过来,轻声道:“吵吵什么呢?”
那咋呼的年轻人答道:“阿娘,这有个小骗子来惹事,我赶他走。”又忍不住嘟囔一句,“倒是知道捏软柿子。我大哥脑子不好,他就专门找大哥说话!”
那妇人抬头看见谢青鹤,转身去擦洗得挺干净的小火炉边上,拿出剩下的半个素饼。
谢青鹤笑道:“他不是脑子不好。他是走丢了魂。”
那妇人正要把素饼递给谢青鹤,闻言浑身一震:“你……怎么知道?!”
“那饼是给我的么?”谢青鹤问。
妇人手忙脚乱地把那个饼给他,又挤开挨坐一处的两个年轻人,对谢青鹤福身施礼:“小先生,您可是哪位老爷的童儿弟子?您师父可在?快带妇人去拜见他老人家!”
“倒也不必那么麻烦。他走丢的魂就跟在里边老太太身边,护着老太太。太太,您家少爷是个孝顺孩子,若是没有他守着里边的老太太,只怕老太太早就过去了。”谢青鹤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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