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鹤“铮”地抠了一下琴弦,沉迷在画图中的伏传如梦初醒,已经画了两张纸了。
“同道同法不同修。你与师父皆修一心道,道心截然不同,修法自然也不一样。你只要抄录下自己的修法就行了。若要求全完备,三千大道是你这个小脑袋瓜能一一写明白的?狂妄。”谢青鹤说。
伏传才醒悟过来。
入道之后,修法就和从前学的功夫不一样了。
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自然也不会有两个修法相同的修士。所以谢青鹤才会直接念秘本。因为谢青鹤也不确定他的道具体是什么,更不会用自己的体悟左右他的思想,这需要他自己判断寻找。
同样的,伏传也不可能写出普适大众的法诀。他只能录下自己的体悟。
被谢青鹤指点之后,伏传如醍醐灌顶。
他将画得乱七八糟的两张图掀开,在最初的纸上一蹴而就:“三千大道,吾择其一。不易者,神仙父母,皆大师兄。惟此一心,是道也。”
谢青鹤坐在琴案边,也不知道他写了什么,只知道他奋笔疾书,好像是写完了。
于是,谢青鹤又念了四个秘字。
伏传思索了片刻,又开始低头刷刷刷。
入门的法诀类似于总纲,古奥深邃,且不涉及太多具体操作,总共也只有二十五个秘字。
谢青鹤一句一句地念,伏传想一会儿再抄录,也花费了大半个时辰。这时候香炉里的香粉已经差不多燃尽了,谢青鹤重新添了一点香,顺势坐在书案边上,拿起伏传抄录的今文细看。
第一句没什么问题。看到第二句,谢青鹤就很受惊了!
神仙父母,皆大师兄?!
但凡读过易经的都知道,日升月落,寒来暑往,世上的一切都在变化,称之为“易”。
对于修士而言,也有些东西是不易的。那就是伏传所写的“神仙父母”。时移世易,神仙不易,又如为人子女,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父母也是绝不可能更改的。这就是“不易”。
伏传写“不易者,神仙父母”,不过是复述了一句修士皆知的真理。
文眼是在下一句。
“皆大师兄。”
——对于我来说,这个世界上一切都在变化,惟大师兄永恒!
“惟此一心,是道也。”
——坚信以上这句话,就是我的道!
……
受惊归受惊,谢青鹤连半点异色都不敢表露出来。
这就是小师弟的道心。
道心又不能敲掉,重新来一次。
伏传道心坚定,不得半点犹豫迷惑,他身为“偶像”怎么敢露出异色?这个时候掉链子,万一被小师弟误会了呢?万一小师弟觉得他不满意呢?万一小师弟因为他不满意就怀疑、摇动、颓废了呢?
谢青鹤勉强按捺住心中的震惊,神色自如地将剩下两页纸都看了一遍。
伏传心思极其镇定,这使得他在体悟一心道时心无旁骛,整个过程专注冷静,摒除了绝多杂念。
入道的筑基法诀基本上都是极其艰涩晦涩的心法,看似寥寥几十字,其实包罗万象。新修者最大的误区就是常常会想太多,求全完备,恨不得万法皆全。这也导致许多师长为了避免弟子走歪路,干脆不再教授秘本,而是直接用自己的体悟今文去教授弟子,以至于法本衰败、传承断绝。
谢青鹤教给伏传的就是秘本,伏传也没有让他失望,功课做得非常漂亮。
他将伏传的抄录看完,非常满意:“抄第二遍吧。”
伏传也正巴巴地等着他给批示,谢青鹤眼角舒展,明显是个满意的表情,伏传略惴惴不安的情绪才缓了下来,挺直的小腰也松了一分,两只眼睛又变得亮晶晶的。
谢青鹤给小师弟倒了一杯茶,问道:“要我再教你一遍么?”
伏传记性很好,宗门秘字更是记得精熟,也不必谢青鹤再复述一遍。若是叫谢青鹤再一句一句地教,还不如自己闷头琢磨古文轻松——叫大师兄再教一遍,那就是限时作文了,总不好叫大师兄一直一直等着吧?总得催促自己快点,别让大师兄老等着。
然而,伏传想了一会儿,还是略带讨好地说:“劳烦大师兄再教我一遍。”
为了表达自己的谢意,他还特意将笔放下,乖乖地举手作揖。
谢青鹤微微一笑,颔首回礼:“应该的。称不上劳烦。”
伏传将大师兄给的茶喝了一口,提起笔,竖起耳朵,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好。
往日在山上,教他各种学识、功夫的师父、师兄们,所有人都默认他天资聪颖,不需要太操心。要么是直接扔来一本书,要么是仓促讲一段功课,然后,掌门弟子就该完全学会了。
当然,伏传也确实能全部学会,不需要再讲解第二遍。
他就是喜欢有人陪着罢了。
——你会不会啊?要不要再告诉你?
隐含的意思是,不会也没关系,允许你失败,允许你不优秀。
伏传不允许自己失败,不允许自己不优秀。但是,他希望别人能够允许。
自愿的努力与自我的苛刻,与战战兢兢容不得一丝瑕疵的外力施压,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伏传长了这么大,被师父和许多师兄指点教导过,谢青鹤是唯一一个愿意庇护他,包容他,容许他这不行那不好,却从来不嫌恶他的师门长辈。
谢青鹤又一句一句地将一心道的入门法诀念了一遍。
他这回就坐在书案边上,看着伏传冥思苦想,慢慢写字。
伏传已经写过一次今文,算是胸有成竹,且知道谢青鹤授课时态度温柔,并不会呵责训斥,情绪上也放松了许多。他做功课很认真,偶尔也会问问谢青鹤,大师兄你看我这个字写得好不好?
谢青鹤便会认真看一眼。
写得真不错的,他就点点头。
写得一般的,他就接过伏传手里的笔,照着伏传的字形风骨,写个纠正好的例字。
唬得伏传两眼眨眨:“大师兄的字与我这么相似?简直像是我自己写的。”
谢青鹤不禁失笑。
伏传才醒悟自己犯了蠢:“大师兄只看一眼,就能仿我的字形?”
“写得多了,略有些心得。”
谢青鹤并不炫耀书道。
他在寒山时主要是练武修行,字也写得少,十五六岁时,一笔字也不比伏传高明多少。
架不住老要入魔,十有六七次都要去考个功名,要不这平头百姓的日子太难过了。既然要读书,难免要写字。正儿八经就是写得太多了,生生练出来的。
凭他这一笔字,只要考官能看见他的墨卷,哪怕文章写得狗屁不通,也能在朝堂混个位置。
——官,只能当一时。字,足以留千古。古往今来多少王侯将相?多得不值钱。又有几个脍炙人口、名留青史的书圣?书道娴熟潇洒到谢青鹤这样地步,会不会做文章都是次要的了。
伏传眼露崇拜艳羡之色。
不过,他好歹还记得要做功课,也不敢信马由缰跑题千里,继续跟谢青鹤聊写字的事情。
谢青鹤半点不拘束他,想做功课做功课,想问字就教字,间或给他添点茶,又多点了一盏灯放在书案上,还能盯着伏传的功课,见他写得差不多了,就指点下一句。
待伏传写完了第二遍古文,谢青鹤从头看到尾,倒也不必重新检查。
“这就不能再提点你了。”谢青鹤捻起墨条,重新给伏传研了些墨汁。
第三遍要抄秘本。
显然是要伏传默写,不能给他听写。
秘字类似于符箓,书写的时候非常消耗精神,谢青鹤誊写秘本时都极其艰难,常常大半天也写不了三五个字。伏传知道该怎么写,就是写着很痛苦。
伏传咬着牙坚持写了三个字,时间就过去了半个时辰,额上冷汗又淌了下来。
谢青鹤微微皱眉。
他录秘本费时耗力,是因为他大部分修为都用来镇压群魔,纯以凡人之躯勉力为之。搁云朝身上就快了许多。伏传的修为自然还比不得云朝,可也不该写得这样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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