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心为何?”谢青鹤又问。
伏传有些不好意思。
上官时宜入道之时,寒山恰好下了一场小雪。他观雪入道,道心一片莹澈,长枪也名轻雪。
伏传打小就跟着上官时宜学枪术,按说他既然还未入道,随身长枪就不该有名字。他非要叫自己的枪做慕鹤枪,至少是曾经想过把大师兄当作自己的道心来景仰追求的——当然不可能是谢青鹤这个人,谢青鹤推测,可能是自己某些被伏传美化过的“德行”?
但,伏传心中怎么想,与他筑基时真正的道心为何,很可能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上官时宜入道之前,也不会知道自己会观雪入道,道心一片莹澈。
“不便告诉我么?”谢青鹤问。
“那倒也不是。就是……有些……”伏传尴尬了片刻,小声说,“枪名慕鹤。”
换句话说,伏传的道心并未变改。
在见到了风华不再、重伤在身的大师兄之后,他仍将谢青鹤当作自己追求一生的道。
不管伏传慕的是谢青鹤的哪一面,或许根本就不是真正的谢青鹤,仅是伏传记忆加成美化臆想塑造出来的一个偶像,谢青鹤仍旧有了一种极其震撼的感动。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
哪怕是亲如师徒父子,谢青鹤也不会去修上官时宜的道,更不会把上官时宜当作自己的道。
伏传的道心,慕鹤。
一个唱着歌高喊“帝力于我何有哉”的桀骜少年,却说他要笃行一生的道,是崇拜他的大师兄。
仰慕。
敬奉。
思齐。
笃行一生。
谢青鹤卸下寒江剑派掌门弟子的重任之后,隐居山林十多年,早已习惯了闲云野鹤的日子。
他也是凡人,也会厌倦、痛苦、疲惫。自问为了天下苍生奉献出自己的健康与未来之后,他一直都在心安理得的隐居。
隐居的意思,就是你们出了什么祸事,不要来烦我,不要来问我,我不想拯救天下了。
他有限的生命被投入了无限的入魔。
总是在入魔,总是在入魔的世界里修行。
总是挣扎着想要健康。
想要解去幻毒,去除体内那一帮子怎么也弄不完的魔类,彻底解去自己的遗患。
他唯一的念想,就是把自己的谢青鹤间里的藏库填满,也做一位让后人景仰的祖师爷,让走进谢青鹤间的徒子徒孙心生崇拜、获得福荫。
一直到现在。
小师弟意外筑基,有些不好意思地告诉他,枪名慕鹤。
……我真的有那么好么?
我的德行是否足够匹配?是否能够让小师弟去奉行一生?
谢青鹤悚然惊动。
仿佛在十一年前就死掉的心,又重新跃动了起来。
道心这个事儿,可没有敲掉重来一回的机会。他若不战战兢兢去做一个让小师弟认同的“偶像”,导致有一日小师弟心中的“偶像”破灭了……
谢青鹤简直不敢去想。
道心破碎,小师弟直接就废了啊!
想到这里,谢青鹤也有点牙痒痒。
这小孩到底怎么回事?
守心功夫练得稀烂,心猿意马就差点把童子功全部坏了。
现在筑基更过分,居然把追逐自己当做他的道心!岂不知人心易变?哪有把一个自己根本不认识的人当做道心去一辈子坚守追逐的?
做了春梦,要大师兄守着帮忙炼化精元,睡觉还要大师兄盯着。
筑基确认了道心,居然还要大师兄好好当个“圣人”,不然他道心破碎,又要崩溃。
这辈子是赖上我了吧?!
谢青鹤很气。
第68章
伏传一念筑基,玄池初现,正处于亟需夯实玄池的境界。
他还等着解决了母家灭门之仇的问题,再回师门等着师父教授指点呢,哪里想到跟着大师兄往伏蔚的记忆里走了一趟,直接就跳了三道大关——该怎么修炼,他完全不懂,宛如一张白纸。
谢青鹤考虑了片刻,说:“我对一心道也只是稍有涉猎,指点你入门倒也足够了。”
伏传正在担心这件事。
他如今玄池空虚,感觉非常不好,若要解决此时的困境,只怕是要立刻回师门求教。
可若是离开了这个记忆世界,再想进入伏蔚的记忆就不那么容易了。
怎么说伏蔚也是一国之君,谢青鹤带着他摸进未央宫,纯粹是趁其不备。
——伏蔚压根儿就没想过谢青鹤会摸进来。
这会儿直接出去了,返回寒江剑派找上官时宜求教学艺,等他填满了空虚的玄池,起码也得十天半个月,或是三五个月之后。那时候再央求大师兄带他来伏蔚的记忆里看娘亲?
就算谢青鹤愿意,不嫌弃他麻烦,有了戒备的未央宫也不可能这么好进了。
谢青鹤敢说指点他入门,伏传深信大师兄必然有十足把握,马上屈膝下拜:“谢大师兄指点。”
“如今你的玄池之中没有一丝真元,也没有夯固玄池的真炁,是否空虚难过?隐有躁意?”谢青鹤一边问他,起身走到书案前,取了一支刚开封的墨条,舀水研墨。
伏传连忙跟着他近前,点头称是:“好像没吃饱饭,又有些不一样。”
“坐下吧。”谢青鹤轻挽袖口,有条不紊地研出墨汁,示意伏传拿笔,“你这样的情况也是太特殊,玄池须得填上一丝真元才行,长久空置会虚耗你的命元。今夜是睡不成了。我先教你一心道的入门法诀,你自己抄录下来,第一遍用今字,第二遍用古字,第三遍用秘字。”
伏传拿起笔就有些紧张。
师父总说大师兄聪慧,样样都出类拔萃,他这还是第一次在大师兄面前握笔写字。
就怕字写得不好看,会被大师兄嘲笑。
谢青鹤见他莫名紧张,放下墨条,说:“你来研墨。”
伏传被他支使得莫名其妙,不是写字么?怎么叫我研墨了?谢青鹤已经起身离开。他又放下笔,把砚台拖到面前,磨墨时稍急了几分,就有墨汁飞溅而出。伏传马上意识到自己心不静。
大师兄使我亲自研墨,是叫我先静静心。伏传秒懂。
谢青鹤捧起琴案上的香炉,将下午采买的香粉点燃,挪到书案边上。
伏传已经安静了下来,正在缓缓地研墨。
墨汁化开,纤浓圆融。
“能写字了么?”谢青鹤问。
伏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能写字了。”
谢青鹤亲自替他裁了纸,拿镇纸压了一角,说:“好了。”
炉中燃起冷香。
伏传提笔舔磨,先在纸上写了“寒江剑派谢师青鹤真人于客舍说《一心道》,弟子伏传谨录”两行字,方才静静地等着谢青鹤开腔。
哪晓得谢青鹤开口就是极其深奥的秘语。
他只说了四个字,伏传额上的冷汗就下来了。
秘字是极其复杂的记录方式,更像是一种总结的代号。
普通文字译成秘字非常艰涩,极其耗费心力,要把秘字译成今文通本,也是很耗费心力的事。
刚开始谢青鹤规定,叫伏传先写今字,再写古字,最后写秘字。
伏传满以为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任何多么深奥的功法,先抄一遍,再译成古字,伏传就自信能学得差不多了。录成秘字无非是花费些心力罢了,不至于搞不懂。
哪晓得谢青鹤是倒着来的!他教的就不是今文,而是秘本!
谢青鹤知道此事不易,也不催促,念了四个字之后,就坐回了琴案边上,偶尔拨弄一根琴弦。
伏传从旁拉出一张新纸,随手写到:“古之神仙传道三千余,天地日月山石草木,皆可成道。五行流转,清浊升降,也可成道。”写完思索片刻,又刷刷用浓墨划去。
重新写下一句:“笃于行者,志其本心。神仙父母,皆不可易。”
这一句写完,还是觉得不得要领,又拿笔把这几个字也拖黑。
到后来干脆连字也不写了,拿着笔在纸上画圈,几圈大几圈小,几圈虚,几圈实,又是小人儿又是花草树木,连日月星辰与光芒都画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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