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他收回手直起腰,轻吐一口气,如释重负。
“他们这是商议着空手套白狼,想敲民间富商的竹杠。”原本在阖目假寐的雍盛忽然张开眼,冷声道,“他们是官,是皇亲国戚,若打定了心思要仗势欺人,寻常富商为攀附或避祸,只能赔本顺从。”
“这只是其一。”谢折衣接道,“此事一旦做成,恭亲王从此便有了声名,他若想借此机会染指庶政,手会伸得更长。”
“所以这才是谢衡此番真正的小惩大诫。他要扶植起一个王爷与朕分庭抗礼,而恰巧,这个王爷也是他的女婿。到时不论谁成谁败,他这个国丈爷的高帽子横竖是焊死在了头上,稳收渔翁之利!”雍盛弓身分析着,十指互抵,来回磋磨,须臾发出一声嗤笑,“不过,朕这个九皇叔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谢衡想打他的算盘,到头来也不怕把自己算进去。”
“我有一计。”谢折衣弯起那双好看但清冷的眼睛,“管保教雍峤一接下这差事,就一脚踏进阎王殿。”
……
车轮辘辘声戛然而止,凤仪宫到了。
谢折衣执礼道别,下了马车,绿绮撑开伞,踮起脚尖擎在二人头顶。
透过车帘缝隙,雍盛看到谢折衣低下头,露出冷白色一段后颈,她薄唇翕张与绿绮说了句什么,而后自然地接过伞,伞的一半微微倾向绿绮。
走出两步,谢折衣停下,挺直瘦薄的腰身如一柄不肯轻易弯折的剑,绷着一股力道。
雍盛注视着,他能感受到自己视线的热度,但不知自己在期待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谢折衣没有回头,重新迈步向前。
主仆二人的身影渐渐远去,渐渐被天地间盛大的雨幕吞噬。
雍盛支额凝视虚无,忽而心生一种莫名的恐慌,好像——他正在失去什么。
或者说,他已然错失什么。
不出意料,云雀巷落选贡子闹事一案如火如荼地演变成一项文学革新运动,而这项革新的本质,是为了打击世家门阀对科考的垄断。越来越多的士大夫意识到这一点,因出身贫寒而始终得不到晋升的中下层官员开始奋起弹劾,铆足了力气要借题发挥,撼动固化的阶级。民间亦物议沸腾,自从有了铜柱金箱,不少宿儒大家投书抨击焚香体“缀风月,弄词藻,蠹伤圣人之道”,主张平实朴素补世救失的务实文章。
汹汹闹了将近半旬,朝中一半官员提议此次贡举再行作罢,另选吉日重开。
然此类奏章皆被谢衡作主留中不发,并以“朝廷政令岂能轻易更改”为由分批驳回。
又过数日,皇帝急召大理寺卿、吏部天官与枢密使入内奏对。
次日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天官壬豫上告老辞表,圣上批允。二是朝廷张榜贡举补录,补录名单由皇帝本人亲自拣选,并于中秋当日公示东墙。
苟亮向雍峤汇报此等朝局重大动向时,雍峤正在择选中秋将欲进奉的贡礼,偌大的庭院里摆满了奇花异草,宝器珍玩。
他把玩一根打马球专用的鞠杖,抚摸月牙形的杖身上包裹着的白色牛皮,笑道:“那个大理寺的杨撷素来手段高明,定是审邓麟绍时审出了什么不利谢衡的实证来。”
“王爷英明。”苟亮回道,“咱们在大理寺的人回消息说,邓麟绍招架不住连日酷刑,交代了一封密信。”
“密信?”
“是他写给壬豫的。”
“哦?”雍峤似乎颇感兴趣,“里头是什么样内容?”
“竟是不知。”苟亮挠头,“杨撷审出有这样一封信,随即报与圣上知晓,圣上便同时召了壬豫与枢相御前奏对。”
“这信理应是在壬豫手里。”雍峤沉默一阵,露出了悟神色,叹气道,“看来咱们这位小圣上,并非等闲之辈。”
苟亮迟疑:“小的糊涂,依王爷之见,此事究竟有何内幕?”
“我猜想,其实不光你我不知此信的内容,杨撷也不知,甚至就连谢衡也不知。”雍峤推测道,“圣上此情形下,召壬豫与谢衡对质,为的并不是要知晓内情,而是要借这封真假不明的信向谢衡施压。事后他恐怕还会当着谢衡的面,将壬豫递上的那封信不阅即毁,这样既保全了谢衡颜面,又能向谢衡展示他对他的深信不疑。如此恩威并施,后来谢衡在贡举补录一事上稍作让步,也算成全了君臣之道。”
苟亮细细思索这番话,震惊之余深吸一口气:“您是说,这事儿从头到尾都是圣上与壬豫做的局?从何时起?”
“恐怕要从壬豫奉旨担任主考官起。”
“壬豫假意联合邓麟绍,留下串联罪证的同时,特意只录取焚香体的文章,就为了制造此案并闹大?为何?”
“还想不通么?谢衡为何被叫做谢半朝?因为半个朝廷都是谢选,皇帝想要自己的人,谢衡却暗中把控科举,皇帝别无他法,只能把水彻底搅浑,最后通过补录选点他合意并忠于他的官。”
苟亮听完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讷讷道:“若真如王爷推测,往日咱们还真小觑了圣上。”
“哼,不过是个毛还未长齐的臭小子。”雍峤凝目注视那鞠杖柄上镶嵌的大颗赤色靺鞨,轻蔑一哂,“若无壬豫相助,成得了什么气候?这些年来,要不是有壬豫这样一尊哪边不亲哪边不靠的活菩萨替他把住了天官交椅,大雍早不知乱成了什么样子。壬豫也有苦衷,现今功成身退,天官这位置早晚落到谢衡手里,届时不论谁来当这个皇帝,都只能是个被操控的傀儡。”
苟亮听音知意:“王爷的意思是?”
雍峤挥舞了一下鞠杖,又掂了掂重量:“本王羽翼未丰,就算为以后着想,也不能任由谢衡眼下独断朝纲。”
因中秋临近,宫中上下依例预备起节日当天的飨宴事宜,怀禄福安承喜几位大珰忙得脚不沾地,得空凑在御茶房里喝两口水润润嗓子,怀禄便拉着承喜打探起凤仪宫那位的情况。
“能有什么不好的呢?总不是用膳就寝读书煎茶,兴致来了看看账本儿,跟绛萼她们说说话下下棋,无事就一个人闷在房里,没有特别高兴的时候,也没有特别不高兴的时候,总而言之,我这位主子一向省心得很!”承喜翘着腿吃茶果,圆胖的脸颊粉团子似的,终日一副乐呵呵的模样。
怀禄却愁眉苦脸,恳求道:“好师兄,你知道我不是问你这个。”
“那你问什么来?”承喜翻个白眼,“也不说个清楚,当我是你肚里蛔虫?”
“我问你,自打那日你主子随驾出宫回来,就没有什么与往日不同的地方?”怀禄抻颈低声道,“比方说,她一个人闷在房里的时候有没有怔怔发呆,或者唉声叹气?再不济,有没有鬼打墙似地满屋子转着圈儿踱步?”
承喜听他描述得如此具体,当真歪着脑袋仔细想了想,耸肩道:“没有啊,挺正常呢。”
“你再想想。”怀禄不信,心想这罪不能我主子一个人受,恶狠狠拍桌子道,“使劲儿想想!”
瞧那样子,恨不得将承喜的脑瓜子掰开自个儿进去摸索。
承喜于是又想了想,几息后还真让他想到了什么,迟疑道:“娘娘昨日去了一趟杏花坞。”
怀禄:“什么杏花坞?”
承喜牛饮一杯茶:“啧,就是西北角上那个废园子。”
“她去那里做什么?”明雍殿内,雍盛抱臂捉肘,百思不得其解。
怀禄忽然眼睛一亮,激动击掌:“圣上您想,那园子起先是高祖皇帝为宠妃建的,后来那妃子没了,高祖才把园子封了。娘娘去那里,分明是想圣上回心转意,教您莫等闲,珍惜眼前人,否则搞不好会如高祖皇帝那般独守废园空悲切啊……”
他编着编着闭了嘴,在雍盛凉飕飕的目光下缩起脖子装鹌鹑。
“说的什么屁话。”雍盛骂了一句,又无意识地踱起步来,“那里安静,或许她只是闲逛时无意中发现的,合了她心意,就多待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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