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臻一路策马狂奔回相府,马蹄子尚未立稳,他便扭身跃下,将缰绳甩给守门的小厮,急匆匆快步往里走。
“水榭子里头听戏呢。”管事忙小跑着跟上,帮他撑起伞,“公子慢点儿,当下脚下湿滑。”
绕过影壁,范臻疑惑:“听戏?什么戏?”
回说:“生死状。”
范臻足下一顿,又问:“今儿府上来了些什么人?”
“哟,这两日府上确实热闹些个。”管事的掰着手指头数,“光今日到访的便有观文殿雷大学士、吏部岑侍郎、中书舍人梁通事,还有几位御史台的大人……”
范臻皱起眉头:“他们都来做什么?”
“有的是来听戏的,有的是来相询太后千秋该送什么礼的,有的是为了公事,具体的小的也不清楚。”
范臻点点头,远远听闻笙簧齐鸣弦管应和,疾步绕过曲折石桥,微腥的湖风伴着斜雨,吹打得他莫名心里打鼓。
待走得近了,只见四下里挑着白晃晃的灯,戏台子上一名老生左手捋髯,右手持剑,正悲声泣唱:“揾什么英雄泪,逐什么万世功!到临了,空怀刃未除奸邪,两鬓白,世难容万般皆休……”
雨声中,大锣一击,西皮滚板,鼓噪如雷。老生做尽悲欢情状,忽地拔剑横颈,自刎扑地。
刹那间,锣鼓尽休,万籁俱寂,只余潇潇雨声连绵。
范臻傻愣愣站着,额上已沁出一层细密的汗。
“怎的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又去哪里鬼混了?”范廷守抬眼瞧见他,放下手中写着戏文唱词的角本。
“在姐姐府上玩了几把叶子牌。”范臻坐下,捡了颗茶床上的梅子丢进嘴里,不动声色地道,“老话说得好,能养千军,不养一戏。父亲正经了一辈子,到老怎么撒开了欢?您老可知道在府上养这么一个戏班子,吃喝用度,一年得开销多少银子?”
“哼,就准你在外面花天酒地,我在家里听个戏也不行?老子管不了你,你也甭管你老子!横竖老子花的都是我自个儿的俸禄!”范廷守赌气似地反诘。
范臻哑然失笑:“儿子也不是管着您。”
眼珠一转,讨好道:“只是平日里您也不是个爱热闹的人。事出反常必有妖,儿子这不也是出于关心才有此一问么?”
“我不光要听戏,我还要写戏呢。”范廷守又抽出那戏本子,眯眼细瞧,嫌弃道,“瞧瞧这些词儿,没一个是我爱听的!”
“写这些戏文的是什么人?您又是什么人?”范臻顺着他的毛捋,闭着眼睛夸,“谁不知道?我爹年轻时可是名扬天下的大才子!”
范廷守微笑颔首,表示很受用,尽管他混迹官场数十载,从来也没因“才”显名过。
“那……”见父亲神色和缓了,范臻试探道,“老爹心血来潮要亲自编一折子新戏,是老了老了没事儿寻个消遣呢?还是有什么旁的想法儿?”
“太后的寿辰不是要到了么?”范廷守斜着眼睛看他,嘴角牵起,鼻翼现出深深的腾蛇纹路,“往年你爹我也没送过什么上得了台面的礼,一是下不了血本儿,二是懒得花心思,再说了,她老人家什么稀罕物件儿没见过?也不差咱们这一份。但这回不一样。”
范臻的心提了起来:“怎么不一样?”
“这回我要送她一份大礼。”啪地一声,范廷守阖上戏折子,“一场别开生面的大戏!”
第39章
“圣上万万使不得!这要是被太后她老人家知道了, 奴才一条贱命可就保不住了!”
晏清宫内,雍盛前脚还没把话说完,进宝就吓得跪地叩首, 忙不迭推辞。
“朕说使得就使得,怕什么?”雍盛睨着他笑,“不瞒你, 横竖这也不是头一遭了,眼下也就咱们仨知道, 只要你乖乖躺着等我们回来, 神不知鬼不觉,有什么可犯难的?放在以前, 躺在这儿的可是怀禄。要不是怀禄不识好歹, 这差事怎么也轮不到你。唉, 算了,想你也没那胆量, 要实在不肯干, 朕也不强人所难, 换莲奴来!”
莲奴听音辨意,立马上前, 搓着手笑得十分狗腿:“奴才遵命。圣上让奴才干什么, 奴才就干什么,豁出一条命去也绝不往外蹦半个不字儿。”
说着,扭脸朝进宝翻个白眼, 争宠争得明目张胆。
进宝被气得七窍生烟。
想当年, 就因为他是从太后宫里调派来的,担着个耳目身份,皇帝对他一直就不大亲近, 偶尔还借口甩点脸子拿他作筏子。太后那边呢,一有什么消息递得不及时,也批得他灰头土脸。两下里较劲,弄得他里外不是人。
他自己常年受气,肚子里也有算盘,知道没几个骑墙的能落到个好下场,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总得有个计较。只不过太后那头有福安,皇帝跟前又有怀禄,他再怎么讨好卖乖,也越不过这两尊大佛去。
眼下终于等到怀禄坏了事,正是他表现的好时机,岂能再放任怀禄的徒弟骑到他头上来?
这么一合计,忙上前一屁股怼开莲奴,争取道:“爷既然看重奴才,奴才自然是万死不辞。”
雍盛挑眉:“怎么,你又肯了?”
进宝也不傻,笑问:“只是爷也该给奴才透个底儿,您让奴才在寝宫内扮成您的样子蒙头大睡,这么掩人耳目的,是要上哪儿啊?”
“过来。”雍盛也不恼他多问,反故作玄虚地朝他招手。
进宝心中一喜,忙附耳过去,听了,扑哧一笑:“爷这是又诓奴才呢,那杏花坞虽着实偏远了些,但到底是宫里的地界,圣上想去,大大方方的去就是,谁敢拦着?何必这般偷摸着。”
“你不懂。”雍盛啧一声,低声道,“朕是想与宝珠同去。”
“那又有什么打紧……”
进宝刚开口,接收到旁边莲奴一连串的眼神暗示加手势提点,猛地领悟过来——
原来皇帝是想与那顾才人在杏花坞幕天席地……!
万万没想到,圣上身子弱归弱,玩得倒是花。
这倒确实是不能大张旗鼓的事儿。
进宝眼珠子骨碌一转,一咬牙,便动手解起领扣来:“那爷速去速回,这边有奴才照应着,保准儿出不了什么差错。”
“说什么呢!”莲奴拿胳膊肘子杵他,“这哪有速去速回的理儿?”
进宝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啪地拍一下嘴巴:“害!瞧我这破嘴!该让圣上金枪鏖战三千阵趁兴而去尽兴而归才是!”
雍盛给了一个“你很懂事”的眼神,与他交换了衣裳,领着莲奴悄悄从角门溜了出去。
一路埋头小跑,刚出了射圃,迎面就撞上一队严整仪仗。
“爷,瞧着像是皇后娘娘。”莲奴抻长了脖子观望。
这是禁中御道,宽阔平坦,左右又没有遮挡。雍盛来不及躲,只得放缓脚步,贴着墙根等待歩辇过去,小声嘀咕:“怎么就这么巧,偏偏碰着她?”
“完了爷。”身边莲奴怂得直抖肩。
“怎么?”雍盛恨铁不成钢,抚慰道,“小场面,问题不大,冷静一点。”
“小的也想冷静。”莲奴苦着脸,“但,刚小的跟娘娘对上眼儿了。”
“?”雍盛扭头,狠狠瞪他一眼。
再回头时,皇后的歩辇已停在了跟前。
雍盛心想,真要命。
“方才多吃了两块绿豆糕,须走动一阵消消食。留绿绮跟前伺候着,其余人都先回吧。”
皇后一声令下,她人就下了歩辇。
凤仪宫的宫人素来守规矩,瞬间潮水般退了个干净。
雍盛也想浑水摸鱼跟着撤,无奈这腿儿还没迈呢,就被招手叫住——
“那个小黄门。”谢折衣懒懒道,“本宫刚从慈宁宫出来,半路上才发觉鬓边插的一只金篦子遗失了。那是本宫极钟爱之物,你去帮本宫寻来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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