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抬脚进了二门, 见花园里一众丫鬟小厮正围着两只不知哪来的仙鹤吵吵嚷嚷。
谢衡冷眼瞧着,两只鹤尖喙曲颈长足,通身雪白, 只翅翼与尾尖墨黑,顶上一块红色肉冠鲜艳夺目。它们在人前时而回步远眺, 时而展翅作舞, 时而转颈剔翎,颇为俊逸高雅。
谢府总管回首见着老爷身影, 忙敛目垂首, 小跑着奔来:“老爷今儿怎么耽搁得这样晚?”
“哪儿来的?”谢衡朝两只鹤略抬了抬下巴。
总管见他面上没有一点笑颜色, 心里头打鼓,小心回道:“是方才秦大人送到府上的, 说这仙鹤是一品鸟, 素有‘一鸟之下, 万鸟之上’之美名,又言‘鹤鸣于九皋, 声闻于天’, 譬如枢相也。他花了大价钱好容易从女真搜罗来,又配了两株青松送来孝敬老爷,也好讨个松鹤延年的口彩。”
“松鹤延年?”谢衡怪笑, 抬手就“啪”地一声打了总管一记响亮的耳光, 直把人打得原地转了个圈儿,噗通跪倒,半边脸高涨起来, 伏在地上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你又收了姓秦的多少好处?这样替他溜须拍马?”谢衡陡然发怒,背着手将左右家仆挨个儿审视一遭,阴恻恻道,“我竟不知你们这帮狗奴才背着我都偷偷干了些什么好事!什么一品鸟,哼,本相不稀罕!哪儿来的还给我送回到哪儿去,还不回去就给我捉到大门口架起锅来炖来吃!往后谁要再敢打着谢家的名头私下里收礼,全都等着被开销吧!说,秦道成那厮人在何处?”
骂着他又踹总管一脚。
总管几时见他发过这样大的邪火?生受了,抖着身子忙回:“在,在堂屋里候着呢。”
“现在就给我撵出去!”谢衡大袖一挥。
总管忙爬起来:“是,小的这就去。”
“慢着。”谢衡又道。
总管爬到一半又跪趴回去。
“替我给他捎句话。”谢衡道,“就说,丢卒保车,顾全大局。”
总管点头哈腰,一溜烟奔向正堂。
那秦道成原本携带重礼,满心期盼地登门求告,却被避而不见,他远远听到谢衡在花园里发作下人,内心气苦不已,又得了管家一句语带不祥的转告,越发六神无主,惴惴不安。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与候在府上等消息的洛儒臣面面相觑,是一个赛一个的面如土色,惶恐焦躁。
忽然,洛儒臣扶椅跪倒跟前,涕泗横流,哭求道:“老师,学生出身寒微,能有今日全赖老师提携,学生全家上下日夜感激不尽。此番东窗事发,学生也确实脱不得干系,但此中乾坤又岂是学生能做主的?那些榜上有名的考生,有哪个不是出自名门望族,又有哪个不是富甲一方?放榜前学生也曾将名单拿来给老师过目,您也说,这些人将来散到各部各衙门,都是知根知底的,皆可收到麾下充作耳目,枢相用着也方便放心。就连那些收受的银两,绝大部分也都变着法儿地孝敬了他老人家。怎么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他却推了个干干净净?老师,看在学生为了秦小公子与您不惜赌命涉险的份儿上,总求老师为学生设法!”
说着砰砰砰连磕三个响头,直磕得脑门上红了一大片。
“唉,你先起来!”秦道成俯身去拉他,几次三番拉之不动只得作罢,苦闷地抚摸起自己脑袋上几根稀疏的白发。
良久,温声道:“我记得你家里上有六旬老母,下有两个小千金?”
洛儒臣闻言,如遭雷击,猛然抬头,不敢置信道:“老师?”
秦道成摇摇头,长叹一声:“为师无能,你的命我是保不住了,你的家人我会尽力斡旋,定保她们衣食无忧,一生安宁。儒臣呐儒臣,是我对你不起!”
说着老眼湿润,也要跪下来。
洛儒臣忙扶住他,意识到此番已到山穷水尽之末路,脸上因沉痛咬牙而不住抽搐,悲声道:“老师万莫自责,该怎么做,学生已经知道了!横竖所有干系学生一人担了,只求老师与枢相,善待家母与幼女!”
言毕,又重重磕三个响头,绝裾离去。
科场舞弊案一待揭发,兵部便奉旨带人围了贡院与文庙,洛儒臣等一干考官停职查办锒铛入狱。
兹事体大,案子交由大理寺、刑部、都察院合议会审。
谢衡明面上引嫌回避,暗中却早已打通一切关隘,只待重重拿起再轻轻放下,走个过场了事。
没想到的是,此案审了月余,仍未审出个结果。有官员回报说,只因大理寺正卿杨撷在其间处处掣肘,一次又一次地提审洛儒臣,始终不肯纳其供状。
同时御史台那边也不肯轻易松口,弹劾的奏章仍源源不断纷至沓来。
或许是扛不住连日来的压力,谢衡竟破天荒称病告假,一连数日不来上朝。
这日夜里,一顶轿子悄悄停在刑部大牢的后墙外。
不一会儿,轿子又无声无息地离去。
轿内,手脚俱铐着锁链的洛儒臣警惕地盯着对面端坐的男子。
男子戴着薄薄的描金面具,通身一股难言的贵气。
一路上,此人都不发一语。
“阁下是谁?将我带出大牢意欲何为?”洛儒臣不安地问。
“别紧张,我们并未离了刑部的地界。”男子的嗓音偏低偏冷,眸光犀利,“我来,是想带你看看你竭力想保的人究竟是何面目。你死已成定局,但大丈夫死也要死得明白,死得清醒,否则岂不白白在这世间走一回?”
洛儒臣不知其言中何意,但他如今早已心如死灰,任凭他人磋磨了,也就不去打破砂锅问到底。
一时下轿进了一间堂屋,见屋中一应公案摆设,应是平时供办案官员日间休憩的场所。
杨撷一早就候在门边,朝那男子行了礼,语气颇为恭谨:“您随下官这边请。”
洛儒臣冷眼瞧着,内心困惑不已,他早已风闻这大理寺卿在朝中无党无派,其身正,执法又严,两袖清风,因此颇受清流拥戴,如今却怎么一副俯首帖耳的作态来?这男子是什么大人物?
不及思索,他与男子便被一同请至一旁的偏狭耳房,静坐饮茶。
过了不知多久,洛儒臣实在忍不住发问:“敢问,咱们这是要……”
“嘘——”男子打断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其侧耳倾听。
洛儒臣静默,只听外间似乎来了人。
杨撷笑着接待:“今日唤大人来只为走个过场罢了,您何必带这样贵重的东西来教杨某为难?”
“不过是两幅旧字画,值不得两个钱,何来为难之说?杨大人与我同僚近十载,往前不常多走动,白白耽误了这许多好时光,在下实在后悔不迭,只得聊赠一些寒酸之物,弥补亏欠了。”
洛儒臣听见这熟悉的声气,眼皮猝然一震——来的竟是他老师秦道成。
聪明如他,已明白接下来等待他的会是什么,不由脸色煞白,阖上双目。
“大人言重,请坐。”杨撷宽慰道,“此案已没什么可审的,洛儒臣俯首认罪,业已签字画押,择日在下就与刑部、都察院联名将卷宗呈送御览。”
秦道成不知是叹气还是松了一口气,唏嘘道:“说到底,那时洛儒臣这个主考官是我举荐的,我难逃其咎。”
“这也是今日请大人来的原因。”杨撷客气道,“只因这里面有这层关系在,下官不得不多问上两句。”
“大人请问。”秦道成忙起身道,“秦某知无不言。”
杨撷翻开卷宗,食指在其上一条条扫过去,最终停在某处:“就是这儿了。据那帮闹事书生的说法,结合下官近期的调查,此次春闱,洛儒臣起码贪了万两白银不止。这可不是个小数目,但事到如今这笔巨额贿银……本官却无处稽查。问那洛儒臣,只道是花了,没了。我也派人调来了春闱至今洛府上下各处的开销用度,家也抄了,这帐却是大大对不上。我想着您是此人的恩师,关系自不比旁人,对这笔贿银的去处……不知大人可有些眉目?”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